圣旨带到谢家的同时,也传到赵家家里。因为李妙善没有事先跟赵柯打好商量,导致赵家人听到如此急促的赐婚圣旨,纷纷傻了眼睛。
赵父赵母心中俱是喜忧参半,欣喜的是瑶儿成了她们家儿媳妇,板上钉钉的事,旁人再更改不得。
忧的是害怕瑶儿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且这婚期如此仓促,许多事情都只能从简,只能委屈瑶儿了。
几人之中,赵柯的反应更甚。魂儿仿佛被人抽走一般,步子走得七扭八歪,差点撞倒旁边的烛台,活脱脱一个醉酒的大汉。
他反复呢喃,圣人,怎会突然赐婚?
赵柯脑海处白茫茫一片,欣喜过度之下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本想折回书房温书,可人端坐在书桌前,却连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只觉策论的字密密麻麻,如咬人的蚂蚁一般企图往他脑海中钻进去。
烦不胜烦。
他“啪”一声把竹简搁在案牍上,顾不上披件外衣,直接跨步出门。
暮色四合,天光如潮水一般涌去。
谢府逐渐冷清下来,李妙善应付完柳氏的盘问,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云山居。
看着手里的明黄色圣旨,当读到里面“才情相配,门当户对,今特赐婚于李氏妙善与赵氏鸿光,愿二人同心同德永结秦晋之好,择良辰吉日六月初九,举行大婚,以昭世人,钦此!”时,她唇角勾起,眼睛迎着万丈霞光,仿佛盛满了星辰。
她终于能拥有自己的生活,终于不再重复上辈子的悲剧。天知道她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并不是说赵家就是良人,非赵家不可。只是相对于谢枢和其他人家,赵家起码知根知底,将来要是赵柯待她不好,李妙善还可以跟他和离,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日子总归是有了盼头。
上辈子那掺着毒的汤药发着恶臭,让她肝肠寸断痛苦至极。终于一点点离她而去了。
思及上辈子的痛苦,李妙善大口呼吸,笑着笑着又哭起来,形状狼狈。
她两手撑着膝盖半蹲着在小径上,粉嫩的手指不断抚摸着圣旨上的字,企图以此来证明此事的真实性。
不时有丫鬟经过,见小姐这这般癫狂的模样,皆不敢上前,只蹲在隐秘处观察着,不时转头跟同伴窃窃私语。
难道表小姐觉得嫁一个穷书生委屈?可她也不看看自己,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跟赵家公子半斤八两。
在谢家生活了这么些年,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谢家小姐不成?
李妙善对外界恍若未闻,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时用手背擦脸上倘下来的泪珠。
最后似乎觉得累了,也顾不上贵女仪态,干脆而直接地坐地上休息,圣旨紧紧抱着,恨不得嵌在自己怀里。
……
谢枢再次踏进书房的梨花门,透过屏风并未如约见到里面的人,只有旁边的博山炉香气在袅袅燃着。
隔间传来谢敬仪几声咳嗽。谢枢脚步微顿,旋即转了个方向往右边去了。
谢敬仪正两手撑在案桌上,他身前的沙堆上立着的,赫然是大内边防地势图。
他并未抬头看谢枢,右手在嘴巴处抵着,沉闷咳了几声。待缓过气来,方面不改色道:“枢儿来了?”
旋即拿过挂在博物架上的锦帕擦拭双手,随后将一件墨色外衣披在身上,转头招呼道:“枢儿过来瞧瞧”。
谢枢知道,经过下午的一番试探,谢敬仪对自己能谈得上信任。
也是,谢敬仪就谢璜一个独子和底下三个孙儿。除去不成事的谢冲,只剩下谢枢和谢允二人。
谢允是侯府嫡孙,身份地位自不必说,而且谢敬仪在外多年,又一向看中嫡庶之间的差别,一开始也是竭尽全力培养谢允。
若是没有柳家的插足,现在站在谢敬仪旁边的,指不定就是谢允。
可惜,柳家不知天高地厚,竟妄想管到谢家家事上。本来谢柳两家共事蜀王,都是蜀王的手下,也算平起平坐。
可柳家狼子野心,竟妄想从谢敬仪手里夺权,多次让柳氏当中间人劝他重视谢允,将手里头的兵权分点给谢允。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谢敬仪的肺都要气炸。他是重视嫡子嫡孙不假,可更重视的还是手里的权力。
任凭外人踩到自己头上,这不是谢敬仪的作风。
况他也不是只有谢允这一个孙子,柳家昭然若揭的野心简直痴人说梦。他敢断定,若把军权交给谢允,待他百年之后,指不定这军权最后就姓柳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想明白了这一遭,谢敬仪逐渐把目光放在谢枢身上。这小子有几分天赋实在不假,却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稍微一点变故就乱了阵脚。
因而他今日试探谢枢,就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将手里的军权交接到谢枢手上。
所幸那小子还不算太令人失望。
谢枢靠近,朝他深深作揖行礼。却被谢敬仪一手拍过去阻止:“行了,这里就你我二人,不用行这些虚礼”。
说着将手里的指绘棍拿起来,指着地形图上长安位置的皇城处,轻轻敲了几下道:“枢儿可知今夜祖父叫你来所为何事?”
谢枢回去换了一身湖蓝色缺胯袍,袖口处用金袖固定,肩宽背阔,遒劲有力的身躯包裹在衣袍中。
他偏头看向不远处的地势图,犹豫了片刻,薄唇轻启道:“是有关长安皇城的事”。
谢敬仪满意打量他几眼,继续循循善诱:“皇城中的何事?”
谢枢轻轻“唔”一声,手里抚过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香囊,低眉沉思,似是不经意开口:“孙儿听说最近圣人的身子不大好”。
“哈哈哈,不错,很不错!”谢敬仪朗声大笑,扔掉手里的指挥棍,拍着谢枢的肩膀赞许道:“枢儿看待事物的敏锐度一如从前”。
“是祖父教导有方”,谢枢表情始终是平静到几乎淡漠,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他操心烦忧。
“好小子!尖牙利嘴”,谢敬仪将人拉到旁边的太师椅上,转身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茶水的热气弥漫开,将他饱经风霜的脸氤氲得有几分模糊。
他神色骤然严肃起来,娓娓道来:“圣人身边的淑妃娘娘是蜀王的人”。
“蜀王是正宫嫡子,又是大内先太子,自万德之变后被废黜,困宥于西南。却一直不曾放弃九五至尊之位”。
万德之变是二十年前先帝在世时,先太子也就是而今的蜀王策划发动的。先帝爷与先皇后乃长辈世家赐婚,二人之间并无甚情意。
后来先帝御极,偏宠惠妃及惠妃产下的二皇子,屡次想废太子改立二皇子为储君。
先太子见形式不对,听从身边谋士建议先下手为强,策反逼宫。谁知消息泄露,最后先太子逼宫不成反倒着了先帝的道。
先帝震怒之下一举废掉太子,本来逼宫这样谋逆之事,先太子是要入宗人府的。
谁知最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先帝并未追究先太子责任,而是将其贬为西南蜀地藩王,无诏不得入长安一步。
随后马不停蹄改立二皇子为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圣人。
“蜀王在朝野上下素有贤名,西北大军里有不少支持他的将领,而本侯手里掌管着西南边陲大军。两年前,蜀王曾派人将我请去王府商议,企图让我归顺蜀王助他成事”。
谢敬仪将青花瓷杯重重掷在桌子上,热茶受力的作用洒了出来,染湿他粗糙的手。
他眼神倏忽变得幽深,声音暗哑而低迷,像阴沟里恶心黏腻的烂虫:
“本侯听从蜀王的建议,与康居联合,把朝廷派去的十万大军引入仙人谷。最后康居利用那几天迷雾封山,将朝廷十万大军一举歼灭”。
一语道破,谢枢恍然大悟。
怪不得明明前些日子传回长安的都是捷报,可最终班师回朝之时,才发现十万大军全葬身前线。
他当时就觉得蹊跷。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原因在。
谢敬仪堂堂东平侯,受朝廷荫蔽多年,却豺狼成性,做出如此罄竹难书、丧心病狂之举,枉顾圣意多年教化,罪不容诛!
白白葬送了大内十万大军的生命。那可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
谢枢思及此惨绝人寰之事,脸色惨白,呼吸陡然加重,差点站不稳脚跟。后槽牙死死抵住嘴唇,努力让自己的情绪不泄露半分。
谢敬仪……怎么敢?!他不怕遭报应吗!
谢敬仪说完目不转睛看着谢枢,眼神犀利,似在审视一件物件。捋捋胡子冷笑一声:
“枢儿对祖父此举如何作想?”他想听听谢枢心底深处的声音。
谢枢努力抑止自己情绪,轻轻呼一口气,镇定自若道:“祖父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您的决定一定有其深意……”
“不错!”谢敬仪骤然从太师椅上站起来,眼中带着狂热的执着和亢奋,面色一点点涨红,疯狂道:
“敢阻止本侯的人,都该死!圣人沉迷酒色不理朝政,蜀王蠢如鹿豕妄自尊大,只有本侯!本侯才配登上这至尊宝位,让天下黎明臣服在本侯脚下!”
他眼里涌动着野心与偏执的阴毒,似有一把大火将他的理智灼烧殆尽。
谢枢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
心知谢敬仪经过今天下午的试探,总算信任他,眼下把这等机密告诉自己,也是对他毫无防备的缘故。
可是,期待已久的信任乍然到来,他却丝毫开心不起来。十万大军因为谢敬仪与康居的阴谋,全部葬身仙人谷,无一生还。
这是大内的悲哀,更是天下的悲哀!
究竟是怎样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忍心眼睁睁看着十万大军因为他而全部牺牲?血海之中,难道他就没有一丝忏悔吗?
谢枢不由得想起当年母亲临死之时,地上也涌动着一道道血痕,是从母亲身下流出来的。
可恨的谢家人,害了他母亲还不够,居然妄下杀念杀了朝廷前线大军,还妄想登上那至尊高位。
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他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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