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寅时（十五）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月半的月亮也已经很圆润了。

硕大银盘高悬，倾洒着皎洁月光，毫不吝啬地泼洒整个世界。

以月为灯，路都被照亮了，连灯也不必打。

几人的身影在盘旋山路上宛若半夜行走的蚂蚁，缓慢有序地朝山路行进。

“就到这里，再往前就是大路了。”慕火炎停了下来，又皱眉看向孙明玉，“你这腿脚怎么上山？”

“我不上，我可不是匹夫，我和秦妈在这放风。”孙明玉说，“你们要是有危险了就放个信号，我们立刻让人上去救你们。”

慕火炎点点头，“你们倒想的周到。”他将披风的帽子戴上，将自己裹得严实，脑袋微垂，像只黑色蚂蚁，只是隐约露出半张脸。

满琳琅三人也将黑色披风帽子戴上，颔首前行，走向前面的大路。

上了大路，就陆续能看见同样身着黑袍的人了。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沉默前行，死一般的沉寂。

满琳琅用余光瞧看周围，像是黑衣黑夜的缘故，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连走路都很轻。

偶尔瞥见他们的脸，无一不是冷冰冰的，漠视一切般。

他们的步伐很快，不管不顾地走着。

很快他们穿过大路，前面的人更多了。

四人汇入人群中，慕火炎低声：“快到了。”

到了谷口，满琳琅看见一个大缸摆在那，所有人经过那里都往里边扔了一袋钱。

满琳琅四人也把早就准备好的钱袋扔进去。

突然后面有人哭嚎，她回头看去，就见一个男人被后面的人死死抓住，喝声：“你还没扔往生的钱！”

男人哭喊说：“让我进去吧，我实在是没钱了，求主恩赐……”

安静的人群像被点了火，瞬间炸了起来，咒骂说：“哪个人不是交钱进去！谁不想主恩赐！凭什么你不交钱？”

“你对主不虔诚！”

“主不需要你这样叛徒！”

“连买往生的钱都没有，你有什么脸踏进永生的路？”

男人还在挣扎尖叫，却被人群给殴打了出去，直到打得奄奄一息才松手。

男人不再喊叫，那打人的又重新回来排队。

山林重回死寂。

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

满琳琅和宋正义对视一眼，眼里都难掩诧异，还有三分恍然。

他们终于知道为什么市井里完全没有永生教的讯息了，这些信徒虔诚得可怕。

那么多的钱都没有一个看守，因为信徒会主动去维护“正义”。

从知道永生教开始，他们对它始终没有具体的概念，可此刻几人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教的诡异之处。

——他们冷静，而且疯狂。

走进密林，月光几乎完全被遮掩，人群只能摸索着往前走，速度骤然放慢。

宋正义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只怕到了那也离饕餮八百米远，便对满琳琅三人说：“跟着我。”

说完他就加快了步伐，快速越过一个又一个人。

龙耀林诧异地跟着他走，这么黑他是怎么走过去的？

他真能夜视不成。

慕火炎也吃了一惊，这本事连他也没有。

可无论如何，他带的路准确又快速，地上石头都没绊一下，在走出密林时，四人已经走到了前头。

穿出林间，月光重回人间，铺洒山林平地，远处一块巨石深嵌地面，背后又是一片树林。

周围没有人把守，也没点起篝火，独独靠月光支撑着人的视野。

旁人只看见那巨石上站了一个高大的黑袍男子，脸上戴着黑色面具，就连手套都是黑的。

几乎完全融入了背后的阴暗森林。

但宋正义却一眼看见了他。

在那黑面罩后面，是一双犀利的眼睛。

那就是饕餮？

宋正义呼吸微屏，快步朝巨石走去，后面出了密林的所有教徒都加快了脚步，如潮水涌向前面的人。

“教主……”

“是至高无上的主……”

“恩赐我永生吧……”

他们在瞬间癫狂，步伐更快，口中念念有词地相互拥挤，谁都想离石头更近一步。

此时宋正义的举动在人群中已然变得正常了。

甚至还不够痴狂。

站在巨石上的男人俯视着蝼蚁般的人潮，即便宋正义离他那么远，也能感觉得到他眼里的讥讽和冷漠。

慕火炎挤在他身边说：“那就是教主。”

龙耀林当场就要冲过去，慕火炎一把抓住他，“别冲动，你还没上去，这些信徒就会把你撕成碎片！”

满琳琅也说：“再等等……”

话没说完个子娇俏的她就被人挤到了一边。

她奋力挤了回来，“慕火炎，你不是有办法……”

谁想前后左右的人一阵翻涌，她差点又被挤走，忽然一只手在人群中抓住了她的手，硬是将她拽了回来。

她一脑袋扎到宋正义的胸膛前，护得安安稳稳。

“咦？”满琳琅抬头，只能看见他的下巴，隐约还能看见一点点青色刺儿，“宋老板，我的心好像跳了一下。”

宋正义说：“你跳不跳我不知道，但我的鞋快被人踩烂了。”

满琳琅咯咯笑了起来，干脆挨得更近，趁机听一听他的心跳声。

——正常的，不是活死人。

好像除了长年纪，就不长别的了。

到底吃的什么长生药，如此神奇。

“嘘——”

巨石上只是低低一声，人潮听不见，但是他手指抵唇，姿势用意再明显不过。

两百多人瞬间安静。

虫鸣可闻。

龙耀林警惕地环顾一圈，发现这里真的没有护法之类的人。

饕餮到底是怎么建立起这个“王国”，并且让人如此顺从的？

黑衣男人只是站在那，他都能感觉得到信徒对他的忠诚和疯狂。

“人生来是无瑕的，可你们的罪恶很重，必将带着罪恶下地狱，受尽十八层地狱之苦。”

他的声音厚重响亮，在山林回响，反复钻进信徒耳中。

随即就有信徒跪了下来，双掌合十惊恐念着什么。

“可我的信徒们，我愿为你们承担所有罪恶，让今生的罪孽都附着在我的身上，让我代替你们下地狱吧！”

信徒呆愣，已经有人哭了出来。

宋正义有些明白为什么信徒这么忠诚了，因为饕餮的这番说辞等同于将自己当成了一个接纳众人罪恶的容器。

他活着，活得好好的，信徒的罪恶就有了寄存之地。

信徒死后就不必去地狱，还能有个很好的下辈子。

“永生教”是这样的“永生”解法。

他顿觉可笑，这些愚昧的人啊。

“下辈子能有富贵幸福的一生哦。”满琳琅悄声，“连我也心动了呢。”

“……不要乱凑热闹。”

“嘻。”满琳琅扯扯慕火炎的袖子，“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单独见他？”

慕火炎盯着巨石上朗朗说话的人，呆了片刻，猛地扬起一只胳膊。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满琳琅一顿，脸色骤变，“不好，中计了。”

她左边是宋正义右边是龙耀林，一手抓了一个就想跑，可这里人群仿若围墙，别说跑，转个身都难。

“我要指认这三个人！”慕火炎厉声，“他们要杀教主！！！”

所有人的视线都定在了他们的身上。

杀气浓烈，在夏夜溢开。

他们一步一步朝他们逼近，眼神比野兽还要血腥。

饕餮冷笑：“今晚的猎物——就是他们！活捉他们！活捉这个女人！”

“散开跑！”

满琳琅喊了一声，宋正义和龙耀林几乎是同时拿出枪，前者朝人直接开了一枪，龙耀林却是往天上放枪鸣示。

结果没等他收回胳膊，就被人抓住手臂往下一拽，枪也被抢了。

而宋正义面前却轰然散开了一大块空地。

满琳琅趁机奔进山林，宋正义又朝龙耀林那边开了一枪，信徒又是轰然散开。

两人立刻往不同方向跑去。

身后信徒们乌泱泱分成三组，追逐他们的猎物去了。

山下正焦急等待的孙明玉听见枪声猛然抬头，随后往身侧大喊，“秦妈！他们出事了！”

秦妈拄拐抬头，淡然地看了一眼山上，“等等。”

孙明玉错愕，“他们都鸣枪了，他们有危险。”

“等等。”

孙明玉还要说话，秦妈看着她说，“这是大小姐的意思。”

“琳琅？她怎么会……”

“是，不必怀疑。”秦妈一口打断了她的话，她远眺山峦，身形佝偻，可却巍巍如山，让孙明玉不得不信。

这是秦妈，琳琅要是有危险，她肯定比自己更着急。

无法，孙明玉只能强压狂跳的心好好坐着。

一定要安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