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珠抬眼望去，只见面前矗立着一位身着黑缎织金箭袖的男子，年龄约在二十上下。

说是矗立，因为他的身量极高，宛如铁塔一般，几乎整个摊位，都被他的阴影所覆盖。萧珠得拼命昂起脖子，才能彻底看清他的脸。

虽然比不上柳燕，不过——长得还不赖：

眉如墨画，鬓若刀裁。兼之挺拔得有些过分的鼻梁和高耸的眉骨，姑且称得上英气勃勃。只是一双白多黑少的三白眼，平添了几分狠戾之色。

那人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眼略显凌乱的摊位，盛气凌人地道：

“堂堂柳家公子，怎会沦落至此，干起这种贩夫走卒的勾当？”

柳燕神色淡然：“不过是生计所迫罢了。像裴公子这样的膏粱子弟，恐怕体会不了升斗小民的艰辛吧。”

裴公子？

萧珠心里顿时打起了鼓。糟了。这家伙不会和裴雯有什么关系吧。他们一家可真是难缠啊。

然而，下一刻，她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

裴公子“哼”了一声，道：

“升斗小民的艰辛，与我又有何干！好你个柳燕，辜负了我妹妹不说，还跑到这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你和裴雯毕竟还有婚约在，当街摆摊卖货，丢的不仅是柳家的脸，更是我裴府的脸！”

萧珠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好像挨骂的不是柳燕，而是她自己一样。她瞥了一眼柳燕，只见他依旧神色自如，只是，眼神里似乎流露出些许苦涩。

柳燕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柳燕无意入赘裴府，十年前的那纸婚约，不过是一张废纸罢了。”

然后，他不急不缓地往下说：

“何况，今日我在此摆摊卖货，无一人认得我便是昔日的柳公子，又何来‘丢脸’一说？倒是裴公子您在此喧哗，惹得众人侧目，怕真会伤了裴府的面子了。”

没错，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已经有不少人朝这边探头探脑了。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呢。

或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裴公子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猛地一甩袖子道：

“身子不行，嘴倒是挺能说。今日遇到你，真是好生晦气！只可惜柳家百年望族，竟出了像你这样有辱门楣的废物！”

听到这句话，萧珠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道：

“燕哥哥他不是废物！”

“珠儿——”柳燕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可她一气之下，竟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

“我们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双手赚钱，有什么好可耻的？你口口声声说燕哥哥是废物，自己又何尝凭借自己的本事赚过一分钱？不过是仰赖家族的余荫，才能过上如此奢侈的生活。真正应当感到羞耻的，应当是你才对！”

“珠儿！”柳燕猛地一握萧珠的手，这才让她刹住了车。

不好！自己刚刚的话似乎太过分了。对方毕竟是裴府的公子，自己要是得罪了他，肯定会惹上麻烦的，而且还很有可能连累柳燕。

可是话已出口，想要撤回也来不及了。

萧珠慌忙垂下头，暗暗祈祷他没听清自己的话。然而下一秒，头顶上却响起了几句掌声：

啪。啪。啪。

不明所以的萧珠，再度胆颤惊心地抬起头来。

只见裴公子斜着眼睛看向自己，目光里竟透露出几分玩味：

“柳小乙，你是上哪儿找来这么一个能说会道的小跟班的？”

柳燕嘴唇紧抿，似乎无意回应。只不过，紧握着萧珠的那只手，力度似乎更大了些。

见柳燕沉默不语，他又道：

“你之所以会拒绝裴雯，莫不是因为她？”

“这与你无关。”柳燕语气生硬地道。

然而，裴公子却并没有收敛的意思。

他轻声一笑，道：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然后，他俯下身子，用指尖挑起萧珠的下巴仔细端详，态度狎昵地道：

“长得一般，身量倒还不错。再过几年，就可以帮哥哥暖被窝了。”

—— “啪！”

下一秒，他的左脸便挨了一记清脆的掌掴。

动手的正是柳燕。只见他昂首怒视着比自己还高小半个头的裴公子，嘴唇不住颤抖，显然是愤怒到了极点。

一瞬间，时间像是凝滞了，空气也仿佛凝结成了无法呼吸的冰块。

萧珠呆在原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细胞都叫嚣着“快逃！”，可是脚却像被焊住了一般，任凭她怎么努力也无法挪动分毫。

其他人似乎也陷入了相似的处境。柳燕低下头来，注视着自己泛红的手掌。显然，刚才那一巴掌让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然而，他的目光里却没有丝毫悔意。

过了好久，裴公子的手才后知后觉地抚上了有些红肿的脸颊。

他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抬起一侧的嘴角，挤出一个歪曲的微笑。然后转身面向柳燕，一字一顿地道：

“你、敢、打、我？”

那刻意放慢的语速和充满压迫感的威胁语调，令萧珠不寒而栗。后背像是有蚯蚓爬过一般，冒出了几行冷汗。

裴公子顿了一顿，然后再度开口：

“就凭你，一个病病歪歪的书呆子，也敢掌掴大魏的武举状元？”

听到这句话，萧珠如坠冰窟。

看来，自己和柳燕再一次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事到如今，只有走为上策——

她悄悄牵起柳燕的手，正准备撒腿就跑。然而，裴公子的拳头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了过来：

“信不信我一拳下去，就能送你归西——”

眼看那擂钵大小的拳头即将命中柳燕的眉心，萧珠一跃而起——

下一秒，拳头竟出人意料地扭转了方向，直直地向下方坠去！

“珠儿！”

柳燕发出一声惊叫，声音慌乱地道：

“你在干什么，快放开她！”

“呃……”裴公子皱起眉头，似乎对眼前的一幕感到不可思议：

“你应该叫她放开我才对。”

没错，像树懒一样死死抱住他的拳头，吊在他的手臂上，就连甩也甩不脱的，正是萧珠本人。

就在刚才，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又压上自身的体重，才勉强让裴公子的拳头改变了轨迹。

此时此刻，系统尖锐的报警声贯穿了萧珠的耳膜。她第一次感受到此人力量的恐怖。想必这一拳下去，柳燕不死也得重伤。

幸好，自己把他给拦住了。

萧珠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便听见裴公子粗着嗓子道：

“喂，快下来吧，我不对柳燕动手就是了。”

“真的？”萧珠的脸埋在他的袖子里，声音闷闷的。

“当然是真的。我裴俊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不说谎，也从不对女人和小孩动手。”

听他的口气应该是事实。萧珠总算放下心来。

她从裴俊的手臂上跳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柳燕的怀里。

“珠儿，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柳燕满眼焦虑地检查着萧珠的身体。

“燕哥哥，我没事。”萧珠故意咧开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

柳燕这才安心，抱着她缓缓蹲下身子，让她的脚尖触地，重新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另一边，裴俊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萧珠和柳燕再次戒备起来，齐刷刷地朝着裴俊看去。

不过，这一看，似乎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见裴俊将目光撇向一边，挠了挠脑袋道：

“算了，今天就暂且放过你们。”

他再次看向萧珠，只是这一回，目光里多了几分认真的思索。

“不过小姑娘你可听好了。我裴俊，既不是纵情声色的酒囊饭袋，也不是坐享其成的纨绔子弟，而是百年一遇的练武奇才，大魏新科的武举状元。即使不去倚靠家族，凭借我的一身本事，一样能够为大魏建功立业。”

说罢，他便一拂衣袖，扬长而去。

眼看着裴俊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萧珠长舒一口气，身子像煮熟的面条一样瘫软了下来。

“珠儿，我们今日还是早些回去吧。”柳燕也仿佛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间的汗珠道。

“可是还有桂花油——”萧珠指向了那几个无人问津的瓷瓶。这毕竟是柳燕花了很长时间才做好的。要是卖不出去的话，也太可惜了。

“桂花油经放。今天卖不出去也没有关系。”柳燕安慰她道，“何况，现在已经快要收市了。没几个人会来的。”

的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集市已经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见此情形，萧珠只好同意。

今天把糕点全都卖完了，也算是小有成就。桂花油什么的，那就等下次再说吧。

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东西，柳燕终于露出了和往日一样的微笑：

“走吧，哥哥带你去吃鲜汤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