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萧珠不知所措。即便想要阻止,也不知从何下手。
很显然,柳燕也是如此。然而他并未反抗,只是任凭老婆婆抚摸着自己的脸。
好在片刻后,老婆婆终于收回了双手。她一边用袖子揩去满脸的泪痕,一边问:
“燕儿,你还记得娘吗?”
柳燕满脸困惑,沉默不语。尽管如此,老婆婆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肯定不记得了。难怪你没有认出来。毕竟,娘都这么老了……”
“你被人拐走的时候,还不满六岁。转眼间就过去了十五年了。他们都说你死了。只有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微笑。可与此同时,泪水又涌了出来。
这下,萧珠终于明白了过来。
看来,老婆婆是认错人了。毕竟柳燕今年也才十六岁,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孩子。
萧珠本想告诉她真相,可看她这副欣喜若狂的样子,竟有些于心不忍。
柳燕的眼里也满是同情。他抿着嘴唇,欲言又止,似乎也陷入了犹豫。
就在这时,老婆婆从怀中掏出了什么,摆在了桌子上。
定睛一看,那竟是一块名牌!
老婆婆有些得意地道:
“你看,你的名牌还被娘好生收着呢!那些蠢官还要把它拿走,销掉你的户籍,还好娘帮你藏了起来。这下终于派得上用场了!”
听闻此言,柳燕和萧珠对视了一眼。
他和她都知道,这枚名牌究竟意味着什么。
刻在名牌上的名字不是“柳燕”,而是“柳宴”。出生年份也要比柳燕早五年。
倘若他还活在世上,如今也有二十岁了吧。不知这些年来,他有没有想过要回家,还有家中苦苦等待他的娘亲……
诚然,名牌上的那人并不是柳燕,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多少带点欺骗的性质。可如果柳燕承认自己是她的儿子,既可以借此摆脱罪名,又可以慰藉她的思念之苦。如此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她悄悄捏了一把柳燕的手。然而,柳燕却以极为轻微的幅度摇了摇头,似乎在说,他不能这样欺骗她。
萧珠不由急了。偏偏这时,老婆婆又絮絮叨叨地说:
“还好你来了。这下子,娘就不是一个人了。请你留下来,陪陪娘吧……”
说着,她紧紧握住了柳燕的手,仿佛生怕他逃走一样。
柳燕的眼角,似乎溢出了一点晶莹的泪花。终于,他将另一只手覆上了老婆婆的手,道:
“娘,我不走了。”
见状,萧珠也松了一口气,心中欣慰无比。
这下,她和柳燕终于可以摆脱逃犯的身份,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久别重逢,老婆婆自是喜不自胜,不断询问着柳燕先前的经历。柳燕一一回复,倒是没有露出破绽。萧珠本来只想一边吃饭,一边当个观众,哪知,老婆婆竟突然道:
“没想到,宴儿已经娶上媳妇了。你们有孩子了吗?”
听闻此言,萧珠正在吸溜的面条险些从鼻孔里喷了出来,柳燕的脸也红到了脖子根。
他垂下头,呐呐地道:
“珠儿的年纪还小呢。况且,我只把她当做妹妹看待……”
见状,老婆婆不满地皱起眉头。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再不娶亲,难道要打一辈子光棍吗?我倒觉得这位姑娘就挺好的,一听声音,就是个爽快人。这么能吃,身体一定也好,你可要好好把握住啊!”
“……是。”柳燕只好答应。老婆婆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紧接着,她的脑袋又转向萧珠的方向:
“珠儿姑娘,你吃饱了吗?”
她之所以这么问,许是萧珠吸溜面条时声音太大的缘故。萧珠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嗯……好像还差一点。您做的臊子面实在太好吃了。”
老婆婆听了,眼角的皱纹都笑得堆了起来。她扶着桌椅站了起来,去灶台打了一大碗羊肉汤,又掀开罩在篮子上的白布,取了两块烙好的馍馍。
萧珠见了,连忙从她手中接过食物,道:
“谢谢婆婆。”
“不客气,我还指望你当我们家的媳妇呢。这点吃的算什么。”老婆婆摆了摆手道。
萧珠听了,又是一阵脸红心跳。不过,她很快被手中的食物分散了注意力,不由发问:
“婆婆,这道菜叫什么名字啊?”
“这叫羊肉泡,又叫羊羹。吃的时候,得把馍掰开了,就着汤吃。也有将馍掰碎了,连汤一块煮的。”老婆婆介绍道。
原来如此。尽管老婆婆向她普及了吃法,不过,闻着手中散发出的面香,萧珠还是抵挡不住诱惑,咬了一口馍——
好吃倒是好吃,只是口感有点韧,果然得就着汤吃。
于是,萧珠掰下一块馍,将它放进羊汤里。再度用筷子捞起来时,馍块已经浸饱了汤汁,一口下去,鲜香的羊汤便会满溢出来。无需费力咀嚼,泡得松软的面饼便会在嘴里化开。
萧珠吃得起劲,鼻尖上都沁出了汗珠。柳燕便向她递来一块手帕。
她接过手帕,擦了擦汗,这才想起,柳燕还没怎么吃东西呢。毕竟之前,他一直忙着和老婆婆说话。就连那碗臊子面也是萧珠帮他吃掉了的。
于是,她连忙将另一个馍递给柳燕,道:
“燕哥哥,你也来吃吧。这羊肉泡可好吃了!”
见她如此盛情邀请,柳燕接过馍馍,也学着她的样子吃了起来。一面吃,还不忘出言夸赞:
“娘,您做的羊羹可真好吃,和我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以后,娘天天给你做羊羹吃。”
老婆婆说着,灰白的眼眸也像是有了光彩。
萧珠看着她,心里又不知不觉地难受起来。
她刚刚听老婆婆说,她的眼睛是因为柳宴被人拐走,丈夫又在不久后意外去世,因此悲伤过度,硬生生地哭瞎的。
如果她能重新看见,那该多好呀。可是那样,她一定会认出柳燕并不是她的孩子的……
就在这时,柳燕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只听他道:
“以后,我也要给娘做很多很多好吃的。”
他一边说,一边再次握住了老婆婆的手:
“娘不知道吧,我的厨艺可好了。”
萧珠连忙附和:
“是呀是呀,燕哥哥做的饭菜最好吃了!”
听他们这么说,老婆婆的脸上又绽放出了笑容,模样也像年轻了二十岁。隐隐约约,竟透露出些许明艳的气质。
想必,她当年也是善化城内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吧。
萧珠不由下了决心:
从今以后,她和柳燕,一定会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对待她。他们会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转眼间,日已西沉。再过不久,城门便会关闭。萧珠他们还有行李放在客栈,只得向老婆婆道了别。
老婆婆千叮万嘱地要他们明日再来,又将名牌郑重其事地交给柳燕。这才依依不舍地向他们道了别。
萧珠走出老远,还看见她佝偻着身子站在门边,夕阳将她的银发染成金色,仿佛一尊金身的雕像。萧珠甚至担心她,会永永远远地等下去。
她朝老婆婆挥了挥手,却猛然意识到她看不见,只好跟着柳燕出城去了。
第二天清晨,柳燕和萧珠便来到了城门口,只等城门一开,便和推着车牵着牛的小贩们一齐涌了进去。
见时候还早,他们不想打扰到老婆婆,便决定先去集市逛逛,顺便买点菜带回去。
善化城内的集市,和广安县的又有所不同,让他们开了不少眼界。
不少路人身着短衣皮靴,头上还留着一圈小辫子。时不时有黄发碧眼、身材曼妙的胡姬在路边的酒肆挥舞着纤纤玉手,招徕过往的行人。
看到她们,萧珠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贺兰赤雪。若有机会,她真想看看她的剑舞。只不过不知道,她如今又身在何处。
周边的摊位和店铺,不仅有卖果蔬的、卖牛羊肉的、卖锅碗瓢盆的,还有卖地毯的、卖绸货的、卖玉石的……萧珠刚被几只口吐白沫的骆驼所吸引,柳燕便研究起了一排散发着浓烈异香的香料。
两人在集市里逛了一圈,买了新鲜椿芽、芜菁、干枣和一只整鸡。柳燕本来对那些香料颇感兴趣,可当他听到那堪比黄金的价格时,只得退而求其次,买了两枚胡葱。虽然在萧珠看来,那应该叫“洋葱”才对。
两人到达老婆婆开的那家饭店时,天色已经大亮了。然而,那道木门却闭得死死的,任凭萧珠他们怎么敲门,里头都没人回应。
萧珠顿觉不妙,只得飞起一脚,将门踹开。
来不及理会惊诧的路人,她和柳燕便急匆匆地闯了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灶台上的铁锅还在咕噜咕噜地煮着羊汤。
老婆婆衣衫齐整,安坐在椅子上,嘴角带着笑意,似是在等待着某个人。
“娘,我回来了。”柳燕的声音有些发颤。
然而,老婆婆并未回复他。
“娘?”他又向前一步,轻声问了一句。
可是这一次,老婆婆依旧没有回应。
柳燕试探般地,将手指探向她的鼻下。
可显然,他感觉不到丝毫气息。
柳燕“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里的东西也掉了下来。一只圆滚滚的胡葱,滚到了萧珠的脚边。
下一秒,狭小的房屋内便传来了撕心裂肺般的恸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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