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婚礼,我叫田晓燕,今年三十七岁——这个年龄,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这是我第二次结婚。
所以我一开始对再办一场婚礼这件事,还有点不太好意思呢。多亏我男人说服了我,他就一句话,不想我受委屈。我真感谢他有这份心,也算是下半生有靠了。
他叫卢明,今年四十二岁,我俩都是二婚,都是丧偶。我们是在医院认识的。
我的丈夫早几年去世了,认识他的那次,正值我妈要做个小手术,我去陪床,旁边的病床上就是他老婆,他每天衣冠楚楚过来探病,像个跑销售或者卖保险的,所以给我的印象很深。
他确实是个卖保险的。后来他才告诉我他当时有多辛苦:每天医院、公司、家三点跑,哪边都放心不下。他没办法陪床,每晚要开一个钟头的车回郊区的家,儿子还在家里等他。
他每天都会为他的老婆擦身,雷打不动,我就没见过比他更体贴讲究的男的,到医院的第一件事情,放下公文包,脱下西装外套,顺便解袖扣,工工整整折到手肘,然后就拿上面盆去水房打水,动作麻利的很。只要我们在场,总会主动提出顺道帮我们带一个暖瓶的。等他兑好热水,端着水盆和手巾走到床边,还要先冲我们礼貌地笑笑,然后再拉上**帘。
我总是也还他一个笑容——那就是我和他最初的短暂的对视。他在这个年纪算是五官周正的,身高有一米七五,估计年轻的时候也算的上是个帅哥——当然了,我那个时候什么想法都没有。
刘莉,是他老婆的名字。他来的第三天晚上,白天他不在的时候,我们两张床第一次聊起闲天,彼此就都认识了。刘莉脾气很好,果篮里的苹果,还送了我和我妈两个,我那时啃着苹果,颇有些食不知味。
**帘是蓝色的,将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切成两半,看不见那里面的场景,不过能看见帘子最下面,卢明的黑皮鞋绕着床边打转,刘莉睡在床上的身影就像一座小山。传来洗毛巾、拧毛巾的水声,还有床板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卢明时不时说:“翻身。”
“头抬一下。”
“别动了。”
这种简单的指示,他的声音很温柔。过了一会,水声听不见了,被细细簌簌的穿衣声取代。给刘莉穿衣服可也是大工程,所需时间不比擦身少。等到终于都结束了,我听见他在刘莉脸上“啵”了一下,那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刚好被我给听见了,然后他很满意地称赞了一声:“乖。”
我倒不是别的什么……一个丧偶的女人旁观了这样温馨的场景,羡慕是自然而然的。刘莉她……真是有福气啊!
何况她那么肥。
和刘莉比起来,我都算苗条的。160,80公斤,刘莉看起来给我差不多高,我猜她至少有120。在刘莉面前,我头一次感到了一些瘦子的优越感。那个苹果只吃了一半就丢掉了。
私下里,我妈凑到我耳边,我还道是什么:“你注意点。”
我一愣。注意什么?难道是我看卢明的目光太明显了?
我妈清瘦了一辈子,奈何我像我爸。掐起我胳膊上的肥肉,低声说:“别肥成刘莉那样!你看那一身的病!”
我愤愤不平,忍住了没有呛回去。
她倒是瘦,也不看看现在是谁在住院?我可健康的很!
下午聊天时,刘莉对自己的情况倒很坦然。她确实是胖,为了收她住院,两张特护病床拼到一起才装下她。她的病说来很简单,却也很复杂,她瘫痪很多年了,又胖,各种并发症都有,为什么还能那么乐观呢?——可能是因为有一个好老公吧。
“瘦过啊,瘦过的。”她说,肯定不止一万次其他人给她的建议都是减肥,我妈也不例外,作为陌生人来说可能有点唐突了,但她也没有生气,都说了,她脾气很好。
“我啊,没生小孩之前,才42公斤呢!”
我吓一跳。那么瘦?吹牛的吧!我那个体重的时候,估计还在初中……
后来我看到了卢明和她的结婚照,证实了这件事。
刘莉其实五官很漂亮,因为是美人的坯子,所以更让人感到遗憾。她的身体大的惊人,松软的身体像是奶油一样流淌下来,又白,脸相比于身体来说是瘦的,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脖子与脸盘之间几乎没有衔接,肉脸看不见骨骼,下巴竟然还能看出来,在一堆肉上虚浮着,显得有些诡异。
为了跟我们说话,她的眼睛使劲朝右上角觑着,看上去竟有几分俏皮,像个故意搞怪的年画娃娃。
“姑娘,听姨的,还是得减啊!”我妈恨铁不成钢一样,“姨敢打包票,你瘦下来绝对是个大美女!”
我在一边陪笑。
“姨是有经验的人!生孩子,多少女人不都是那么吹起来的吗?难减,但也不是没办法,只要管住嘴,迈……”
后两个字被她硬生生吞进肚里,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就是了。
那句话我都听过多少次了。管住嘴,迈开腿呗。
可是刘莉的腿自十年前的车祸之后,再也迈不开了。
突然的冷场,刘莉如何不知,可她只是笑笑,转开话头:“谢谢姨,还有晓燕,我桌子上有果篮儿,你们不要客气,自己拿着吃啊。”
我讷讷拿了两个苹果,朝刘莉道谢,这件事情就这么揭过去了。
我妈那边却还不算完,估计是想找补一下,所以提起卢明,这两天她都看在眼里,私下里也有几分感慨:“我看啊,你那是幸福肥!这年头的男的,做个家务都推三阻四,更别说帮你忙前忙后的……从哪找的那么好的老公啊?”
我妈或许只是为了恭维,而我……是真的想知道!朝刘莉看去。
提起卢明,刘莉的眼里几乎流出蜜来,嘴上只是克制地笑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原来是青梅竹马呀!”
刘莉幸福地笑而不语。
“嗯,他对我还不错。”
“何止是不错!”我妈摆手,“我看你卧床养病这么多年,身上干干净净,褥疮都没长过吧?我可见过比你时间短的,老公照顾得那叫一个糙,翻来覆去地长褥疮,嚯,身上那味儿!”
她表情生动,皱着鼻子的样子把刘莉逗笑了。
有些人是这样的,被提到自己的幸福,就会不好意思,努力让其他人也有参与感。刘莉就是那种人,急着把话头抛出去。
“也就那样吧。——晓燕老公呢?”
“死了。”我顺嘴答道。
这个答案每次出现,都不由得带来气氛的变化。
刘莉惊诧噤声,不确定我是说真的还是气话。
我心平气和,怕她误会什么,认真道:“他生前对我也挺好的。”
我是从来不往回看的人,提起我的老公胡一亮,不管他生前多么混账,在他身后说起他,我还是处处维护。
我是相信冥冥之中那些事的,或许就是他在默默保佑着我,我后面才能找到卢明那么好的男人。
听我提起亡夫,不仅是刘莉,一旁的我妈神情也有点讷讷的,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虽然说起胡一亮在我这里已经翻篇儿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喜欢在一个刚刚认识的人面前提起这件事。还不是因为她!刺探刘莉的私隐,所以我也得拿一部分秘密去换。
随便聊聊就踩到雷区,刘莉看起来十分愧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先摆摆手:“没事儿。”
她着实不用感到愧疚什么的,她有一个好老公是很幸福没错……但那小小的幸福和她那坎坷的一生相比,又算的了什么呢?
卢明就像是上天给她的一点点小甜头。她可真苦啊!一起住院那几天,因为太胖血管不好找,她每天都要被扎上好几个针眼儿,每天夜里,我听见她难受地翻身,叹气,已经尽量把动作放轻了,可承受着她的床可不答应,发出的响声无法忽视。我妈被扰了清梦,可不管白天的交情,当下也不给面子,发出不满的啧啧声。
那边听见了,声音马上停了。可是不过一会,又继续下去,病痛是不给人静待的机会的。
刘莉其实脸皮很薄,本来是三人病房,因为她拼床的缘故,一个房间就她和我妈两个人,哦,还有我。想到夜里那些搅扰,我妈对刘莉有所不满,渐渐不主动找她聊天儿了,刘莉感觉到了,却也不提,装作不知道。我在她们中间,谁也碍不着我,每当我心平气和地跟刘莉聊天,她立马露出非常感激的神情。
对于她那样的病人而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熬着。
而她终于还是没熬过,死在了手术台上。
死因非常不体面。术前要求禁食禁水,她偷吃了一碗面,谁也没告诉,连卢明也不知道。刚开始打上麻醉不久,气管放松,胃里的东西泛了出来,她就在手术台被呕吐物呛死了。
“怎么就是管不住嘴呢……我还不相信她长那么胖,果然是有原因的……”我妈想起来至今还絮絮叨叨。她节食了大概有一辈子。
我冷笑,如何不明白她含沙射影,是希望我引以为戒。那个时候,我已经和卢明开始交往了。
她不知从哪里听来,估计是她那些跳广场舞的小姐妹吧——觉得卢明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胖而已。听说世上有那种奇怪的男的,专门喜欢肥胖的女人……可看那刘莉肥的都没型了!他那么多年不离不弃,比起相信一个忠贞的神话,三姑六婆更愿意猜测是某种奇特的性/癖使然。
据说以他的条件,曾经有个头婚的长相周正的年轻姑娘要和他好,他都没同意。怎么落到我这个二婚头上?
我年纪大,家里条件一般,长相也平平,身材更是……这些条件封锁了我在婚姻市场上的行情。倒推回去,卢明图我胖,倒好像是唯一的解释。
我妈不敢明着问,旁敲侧击,我当然要反击回去。
“哎哟哟,怪不得别人说,丈母娘看女婿,哪哪都满意,你也觉得他条件好,我高攀了是吧?”
我妈没有吭声。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
“刘莉有那个福气,是她家里父母给她积了德!我没那个条件,好不容易找到个好男人,就算只是因为我胖,那也是我自己挣出来的!别人管不着!”
我话里自暴自弃,还要拉我妈和我爸老两口下水。
当年我就是听了他们的话,嫁给了胡一亮,同样是青梅竹马,再看看人家的门当户对呢?轮到她现在来埋汰我?
我语气冲,虽然是在撒气,心里也委屈的很,说到后面,不免哽咽。
“唉,你别哭啊,妈错了,妈不是那个意思……”她低声下气,给我道歉,我用手三下两下抹去眼泪,湿润的脸颊上像洒了一层盐,绷得紧紧的。
我今年三十七岁,人到了这个年纪,再想谈婚论嫁,不谈条件,是不可能的。
我家境普通,自觉比不过刘莉,外貌也比不上她漂亮,唯一的长处,除了身体健康,还有……比她瘦一点儿。
不对,如果我妈的猜测是真的,最后一点在卢明那里,反而成了缺点。
……我不得不承认,她的怀疑是有可能的。但当着她的面,我选择打碎牙齿咽进肚里。
我必须得承认,我是个要强的人。第一次婚姻已经失败了,卢明这种明眼人都知道打着灯笼都难觅的好男人,即使有三两疑点,我也绝不会放过!
刘莉去世后三个月,我和卢明的婚礼即将举行。
我妈也可以放下她的担心——我把自己塞进了M号的婚纱里。
我瘦了快三十公斤,那些说卢明图我胖的声音可以歇歇了。另一种声音则是觉得婚期太赶——可是我们等不了了。
镜子中,我身穿婚纱,全身上下露出的皮肤都涂得雪白雪白的,叫我感到陌生,我又想起了刘莉。这是我见过我自己最漂亮的样子,比年轻时还要好,瘦了真好,我成年后从来没这么瘦过。我也是第一次发现,我的眼睛原来是清秀的内双,虽然那大小被厚重的假睫毛一压,依然有点捉襟见肘。
“晓燕,你真美。”卢明适时出现在我背后,目光炽热地落在镜子中的我的身上。我的心里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只可惜我妈不在边上见证这一甜蜜时刻。
他的手从身后环抱过来,若有似无地落在我的小腹周围,我吓了一跳,赶紧把他的手拍开。
他一愣,随即释然地微笑。
“怕什么,晓燕。”他道,我没有回答,真怕这时有人进来,听见他说的话。
他的表情十分奇异,充满狂热,双手重新按上我微隆的小腹,一层又一层白纱隐匿着这个甜美的秘密。
只有我俩知道,这里面揣着一个娃娃。
他宠溺的笑容让我对未来充满着期待。
我今年三十七岁,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这是我第二次结婚,却是我第一次怀孕。
我们的婚礼在相识一年后,我孕十五周,再晚只怕显怀了。
是的——刘莉死于三个月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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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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