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在跨过喀沙的第三个五月十二号的晚上依照预言离世,没有请医生,也没有任何人来探望,只有无相独自跪坐在祖母的床前三天三夜。他们共同等待这个五月十二号整三年了,从无相发出预言——“你将在五月十二号的晚上死去”——起,他们便开始做准备,准备祖母的寿材、寿衣、遗物、遗像,以及无相的生命转换之必要。这则预言仅有他们二人知道,原本所有经由他说出的预言均应告知族长,再由族长通知到各家各户。祖母将这则预言隐瞒下来很大程度是为了他。为了他能够有自己选择的机会,他从来没有自己选过。母亲怀他时谁也没有预料到他会是家族等待已久的第六代,只当又是普通畸形胎儿。他们制造出太多以为是下一代的三山继承人而根本是一团肉葡萄式的畸儿,畸儿没有价值,会在确认没有价值以后送到树冢中去,确保他能长成一棵新的树。家族中人与树的关系,比人与自然的关系要近几分。
他是母亲的第三个孩子,母亲对生育的恐惧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高峰。她不爱哥哥,至少不以爱丈夫的心情去爱哥哥,生的却是哥哥的第三个孩子。她跟祖母哭诉,伏在地上肚子把她顶成一个脊背尖尖的鼓包:我不想生了,我真的不想生了,我身体越来越坏,我身体越来越坏!她的哥哥,她的丈夫和她跪在一起,咳嗽着颤抖着重复妹妹的话,不要生了,妈,我们除了一身病痛和心灵的创伤什么都没得到。孩子,孩子也死了,院子后面多两棵树,我们的心也被这两棵树扎穿了,妈,让妹妹逃走吧。祖母拍着心口流泪,从她胯(下)诞生的两个孩子不成人形,她不快乐!这也不是她想要的!是这个家族要的,是这个家族胁迫的!他们要她的孩子像牛羊那样配种,生育,剥夺,捆在床上剥开双腿,把他按进去,生命按进去。她们的家里充斥着尖叫和哭喊,逃也逃不掉。祖母帮母亲逃过一次,就是这一次,母亲刚跑进红杉林不久,就被人按倒,她立刻失去了意识。哥哥因帮助她逃跑而被拖到村落的中心,拖到与山并肩的树尸之下,血液从家门处开始,走过石板小路,走过一排排飞檐,走到以弧形拼接的小广场。
惩罚没有开始,生产开始了。她因为那一按而难产,孩子从头产位逆转到臀产位,血水一盆盆地往外泼。彼时,祖母才刚把奄奄一息的儿子背回家,迎面来的就是一盆女儿的血水。她的孩子统统要死尽似的,安顿好哥哥,又去看妹妹。她躺在床上,大张双腿,泪水被日光照成金色,她一看见祖母就喊妈!救我。声音又沙又哑。产婆不管不顾地压她的肚子,呵斥她用力,叫妈没有用。祖母绷着泪脸推开产婆,在床边的水盆洗了手伸进她的□□,扭转胎儿的位置,抓住他的腿便将他从母亲的□□拽出,母亲发出了这一生中最尖利的叫喊,随后便是他的哭声,母亲呼喊的声音,祖母拥住母亲唤女儿的声音,血液流淌的声音,咽气的“呵”声,他攥在手中的玉石落地声。产婆抱着孩子冲出门,举起他像举起整个世界的文明,宣布第六代诞生了!家族等待了快两代人的白化病婴儿终于呱呱坠地。传统表达中具有修行天性的圣洁之子,听起来有种未开化的愚钝意涵,然而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野蛮的错误。涂满心血的小屋外充斥着欢声笑语,人们载歌载舞。祖母面对她的孩子的尸体,哭得难以自已,哭声也只能留在小屋里。
从此以后父亲抱着他,摸着他白惨惨的脸叫他无相,用一种缥缈的口吻和无相说,你是夏天的孩子,但妹妹最喜欢的是春天,期待过自己的孩子在春天出生,她以前伏在祖母肩头发梦说要在春天随着彩色的虹桥飞走,变成一朵青灰色的云,成天遮在你和哥哥的头上,阳光雨水都不能淋到你们。现如今仰起脸寻找一朵云,却总是万里无云。母亲做了院子后的第三棵树,祖母选了又选,挑中枫树种子。父亲跟祖母说,以后他想要会结花朵的树。祖母答应了,命他平时多照顾孩子,多出门走走。那天,他难得觉得身体好多了,想抱着不满三个月的无相出门转转,就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拦在门口。他们不被允许出门,或者说无相不被允许出门,恐惧于他们一家人逃跑的基因在珍贵的第六代身上继承、体现。父亲和他起冲突,被他推倒,从此卧病在床,请医生来看只说日子很快就到头了。
无相刚满一岁半,族长便迫不及待地前来确认他是否拥有特别的能力。彼时他正坐在父亲的怀里,伸着手抚摸父亲年青却好似已然衰老的脸颊,那一年,父亲还没有二十岁,十九岁还是二十岁,说不清楚了。那颗随着他的诞生而诞生玉被雕琢为长命锁的样式在他眼前轻晃,亲昵地叫山山看这里。父亲不想他拿下这颗玉,知道拿到的命运一定悲惨,做畸形儿就已经需要很多勇气了,用力地搂着他。无相安静地穿过玉望住族长的脸,皱纹如同田埂,亦如同山脉,缓慢地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你很快就会死。他跳过了所有的拟声词、电报句,宛若成年人般清晰地说出这则预言。父亲惊恐地看向族长。族长看父亲的眼神愈深,父亲愈感到强烈的悲哀,晚上同祖母说后,祖母站在院子里看树,眼是泪池。她的孩子们统统要葬送在这个腐朽的家族中,为这个家族贡献劳动,贡献身体,贡献子宫,贡献血脉,贡献尸体与未来。没多久,父亲也死了,成了一棵会开红花的石榴树。她独自看着无相长大,仿佛看见树木腐烂。
今年,无相就要十七岁了。无论练功,写字,读书均未离开过这间宅院,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是方形的,裁剪好不会过分变化的画片。陪伴在他身边的唯一的亲人、朋友——毅珩祖母也在夏天的发梢死了,他茫然地跪在床边,根本不知道过去三个日夜,他的时间早就在无尽的软禁中失去意义。夜里一点,梆子刚打过一声,他从痴坐中惊醒望向棚架床上的祖母,尸身已微微肿大,穿着前年托阿生哥下山买来的布料制成的寿衣,祖母选定的浅黄色,满面的六边龟背团花纹布料,他制成的,祖母不算很老,但她的心魂损伤太重了,到了快死的时候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她摸着无相的脸说,祖母现在和你一样了,但不希望你和祖母一样。他还不懂,他没有听到,没有看到过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他抱起祖母,她轻极了,无相有种抱的不是祖母而是**的感受。他将她放到院外挖好的坑洞,撒入望天树的种子。没有填埋,会有别人来替他填上这一捧土的。
房间里黑黝黝的,半盏灯也没点,他从床底拉出木箱与背包,将木箱中的三四套衣裳塞进书包,祖母给的钱一张张点清了藏到书包夹层。他还是要走,他的血里流淌着属于他们家的风雨的基因,谈到风雨外头就起了风,木窗被吹开,撞击墙面又弹回去,月光像一道笔直的剑光打亮他的脸。他仰起脸瞅住挂在墙上,剑柄上雕刻山芙蓉花纹的古剑,静了会儿。无相背上包,将胎发辫往后一甩,跨过了以为一辈子不会跨过的一道道门槛,拉响挂在大门外的铃铛后飞也似地钻进红杉林,跨过母亲被打倒的凹陷,向下跳。顺着祖母告诉他的小路飞跑下山。祖母也曾走过这条路,在她的十二岁乍着手臂钻入密林奔跑,他们好似重叠,一样地滑下斜坡,抱住树王的枝桠喘息,摘树王的叶咀嚼。一座山只有一棵能称之为树王的树,这棵是榕树,树干饱满通直,树冠遮天蔽日,像是在做梦似的呼吸,梦中是一个白色的小孩子举着永远也飞不起来的风筝在林间飞跑。在它周围没有另外能称为大树的植物,树与树之间也存在着容不下的时刻。因此无相往后看,能够朦朦胧胧地看见家族的部分建筑以及树尸顶部的光亮。
无相摸到树王脚下,虔诚地偎住它,合拢双眼喃喃自语般说:第一次真的见到你,谢谢你给我你的叶,请你保佑我顺利离开我的山,为我开山劈路吧。微风拂过他的脸颊,短发被吹出风的形状,胎发辫流线形游荡,树叶沙沙不止。他往下看,密不透风的草丛摇曳着分出一条可视的小道,通往新世界的产道。“等我回来。”他说,抚摸树身,定定地凝视树王片刻,飞身钻入小道,拨开层层人高的草丛,拂过将要开放的山芙蓉,在突如其来的断裂处跌倒翻滚,高举背包淌过小溪,再往前走十里闯过铁网,泥土变作碎石,他就抵达了祖母说的铁路旁。他要在这里搭上火车,以扒或跳的方式走上历代逃亡的族人的命运道路。
天色渐亮,巨大的铁牛发出高亢的叫声从远处奔来,在近在眼前的距离中,他向后退几步助跑,起跳收腿,双手鹰爪似的抓住尾厢扶手,身体在空中翻转,轻盈无声地落定在通道平台上,有放松新奇的感受。那些熟悉的眺望过无数个春秋冬夏的世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后退去,颇有几分穿梭时光的意味。他怀抱书包,嘴型是预备“哇”而忘记“哇”,眼光从左至右缓缓流动,将世界笼统地网进眼目。无相对外部世界的了解均源自于阅读与他人口述,包括他的山。他可以单凭气味分辨出任何一种品类的树,甚至很早便知道山是他的,却不知道这座山在哪里,山里除树王以外的所有树他均不知姓名,家族依赖什么生存,新世界发展到什么程度,城市的真貌,现代人的外形与生存环境,流媒体,手机,电影……外部世界停留在字面上。
他将手掌平在眼前,眼光穿过掌背,无名指下压与大拇指交叠,视见一行大雁飞入红日,实乃吉兆。这意味着他能顺利地跟着铁牛去到祖母说的“洱市”,在洱市认识世界,了解世界。火车缓缓停下,无相敏捷地跳入人丛跟在一个中年人的身后出站,目光像一颗弹珠一样滚动。站外有各式各样的三轮车,两轮车,靠在车边的人,急切涌来的人,赶路的人以及食物的气味,汗味,说话的口气,汽油味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地面是龟裂的地砖和色彩浑浊的污渍。人们的声音同样混浊,口音,嗓音各有特色。无相因好奇认真地听了好久,才明白是乘车,吃饭,住宿的另一种说法。然后,无相挤出拥堵的人群,环抱书包仰望,仰望,终于看见城市真貌——连续不断的人造森林,比家乡的房屋高数倍,森林中的公路上车辆飞驰,长短高矮胖瘦的各色汽车,两旁栽种樟树与广玉兰,脚边是波斯菊。人行道川流不息,或接打电话,或吃小吃,或勾手聊天,或坐在公共椅子上休息。
外部世界与家族世界完全两样。他记忆中古朴美丽的院子,瓦顶,飞檐被现代城市的高楼设计击碎,看着这些房子,车子,他无力区分建筑之间的艺术差别,那些旧书上说的建筑美在现代社会荡然无存似的。然而,它们足够新,改变足够彻底,彻底到不必感受到差异就能够率先感受到一致性。无相难免产生难以行走的感受,但仍然要行走,无目的地穿梭街道,观察现代的一切。现代社会是一种景观,他的表情,姿态,外形也是一种景观。他看别人,别人也看他。看他过白且长短不一的发,看他蝎尾似的辫段落式地垂在胸前,看他不符合现代服饰的茶绿立领斜襟高腰短袖衫,深色长裤将细腰掐出“一把”的视觉效果,左手腕缠一条红布巾,配一对银镯,行走时哗啦响。看他耳朵上的珍珠耳钉,更看他原始贞洁的表情。直互相看到太阳荡下山楼,光芒稀薄分散。
他从陌生的道路走到另一条陌生的道路,穿过跨江大桥,穿过新旧不一的街道,最终静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举着在小摊买的馒头掰开来食用,掰的动作缓慢郑重如食用现代世界的一角,双脚有意地稍微悬空前后晃动。他因好奇心而买了两个馒头,却只吃了一个,剩余的那个绑在书包背带上。天黑尽,道路上几乎不再有行人,无相才抱着书包找了棵稍大的树靠着树干睡眠。整个人藏在树影中,不仔细看并不能发觉有人在这里,不怕吓到别人,不怕自己被伤害。白天里喧闹不止的城市在此刻沉静幽暗,所有的单音均被扩大,重复。他没有完全睡着,因此那只谨慎微抖地伸向他书包的手,以及愈近的心跳声,吞咽声,他全都清楚。对方解开塑料袋的结时,他睁开眼,月光灯光刺破叶片的罅隙落在他的脸上,使他没有看清对方的脸。
“不要动我的东西。”
对方一愣,没想到他会醒,语言卡在神经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手还抓着塑料袋。无相重复了一遍,他才收回手爪,语速很快地道歉:“对唔住,我好饿才生了这个胆。你不要抓我坐牢。”“馒头很便宜。”无相说。他还不知道有什么也买不起的人,不知道在现代社会的生存充满危险与诱惑。“我没钱。”他讲得直白,脸目中波动着细微的羞怯与耻辱。耻辱在没钱就去偷。无相沉默好一会儿,把馒头递到他面前。他们对视,没有从对方的脸孔中挖掘出自己不能接受的任何,于是他接过善意短暂地填了饥饿,碎屑掉进草地,掉进无相的视线。
他拿手背揩了一下嘴说:“我叫梁暮之。”“无相。”他用很童趣的口吻说我们的名字都有点复杂,写给我们看吧。他卸下半人高的背包,从包内掏出纸笔,跪伏在无相跟前写下“梁暮之”三个工整的方块字。无相写自己的名字,字体飘飘,梁暮之赞叹数句写得漂亮,赞字若赞人。无相觑起眼凝视他的脸,问:“你为什么在外面?”“那你为什么在外面?”梁暮之起了戒心,警惕地盯着无相。无相没所谓地说:“我从家里逃出来,没有住处,没有钱,所以在外面。”梁暮之挠了挠脸,将纸笔胡乱塞回背包,警惕同样塞回,不看他说:“我也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和你一样。”“哦,都是逃。”无相说,“你打算怎么办?你会饿。”梁暮之用惯常的逻辑回答:“你不会饿吗?就找工作呀,不管开多少,不要太低我都干的呀。”他看见无相摇头,不知道他是否定饿还是否定工作,马上追问:“你呢?”无相道:“和你一样。”他们对视,齐齐笑了。
梁暮之爬行到他身边,离他愈近,愈能看清楚对方。你有张神话故事的脸,你多少岁?今年,我就十七岁了。我比你大,今年我就十八岁了。完全是模仿无相的口吻,模仿也不尽相同。无相拿食指推梁暮之的肩膀,他们重新拉开距离,消减距离是一种特定场景下的深刻误解。无相说:比我大,和我也没有分别。梁暮之反驳:我比你大就比你厉害。他盘膝坐定,完全是一时来的心情:“我能够知道你为什么逃出来。”无相望定他,眼神在问是吗?好灵动的眼,梁暮之失神了。若他有这双眼,若他有这么流淌的精神——梁暮之笑,故作神秘地从下向上翻起眼皮凝视无相说:“和家人理念不同没办法沟通所以离开家对吧。”无相摸了摸眉毛,道:“你怎么能确认这是真的呢?”梁暮之说答:“我会算呀。”
这句话对无相来说这是个极其明显的谎言。无相抬起右手,无名指中指大指捏在一起放在身前,透过圈定的范围看梁暮之,梁暮之不解地歪头。他视见浅蓝色的梁暮之,人的颜色代表了人的命运以及灵魂的来处,浅蓝色,他很少看见浅蓝色的人,因为其灵魂珍贵而稀少。无相放下手摇摇头说:你不会算,而且你在这方面的运气很差。我更不是因为这个离开家族,因为这个的是你。他说我真的会算。无相向后靠住树干,目光在他身上流动,似笑非笑的神色。梁暮之单手撑地向前探身,你不相信我。无相不言语。我真的会算。他再次重复。那你给我算一下吧,你怎么算的呢?无相摊开手放在他身前,他好自然地捧住了,轻轻抚摸无相的手掌,认真到月光照不进他的双眼,全被眉骨盛住。
你从小习武,学习过书法,很聪明,但是命运多舛。梁暮之贴近他的手掌,眼光滴在他的叶片掌心里,将观察到的部分结合经验编织成语言,二十二岁会有大劫——无相笑了,笑容光亮亮的。梁暮之望进他的笑容迷路。无相说:我们这种人没有能活到二十二岁的,你不是在算,你是在猜。你算算你能不能找到工作,能不能在洱市活下去呢?夜晚的静默在他们之间复苏,生长,攀援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开花,结果。梁暮之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清了清嗓子,我——刚开口就破音——我肯定能找到工作,而且我一定能在洱市活下去,你也绝对会活到二十二岁,你看起来就是长命百岁的样子。车辆开着远光灯从不远处的公路驶过,光亮短暂地刷亮他们又熄灭。无相收回手答:好,我相信你了,睡吧。
他们靠在一块儿,梁暮之偎着无相的肩膀,背包各自抱在怀里。还没有完全相信对方,紧紧地保护自己稀少的财产,如同保护自己的岛屿。天光了,他们醒来。招招手便要分开的时机,梁暮之拿小指勾住他的衣袖,贴近他的耳朵说希望我们能再见面。无相没说话,流露出温和的表情,如此便是对我们再见面的期望。第一个非族人的朋友,或许还达不到朋友的高度,无相已满足了,接下来就是新生活,新生活是有所预料的。
1.修改并增加了文章内容
2.修改了主角的姓名,巫镇裕改为梁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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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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