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友谊

公休日,无相穿蓝雨衣黄雨鞋出门,按照画的地图前去参加梁暮之的武侠剧开机仪式。落好大雨,满世界响着雨落屋檐的嗒嗒声,天边一片惨白发乌,像是天空的一处淤青。那部武侠剧的导演执意要在今天开机,认为今日是难得一见的吉时,无相看未必,或许是某些人事物的吉时,单单不会是剧组的吉时。横店被水雾拢住,几个泥地场景被浇透,无相踮着脚从泥泞道路走过,有几个剧组借助气象变化正在拍摄空镜头,他看了会儿就溜边离开,来到武侠剧开机仪式现场。一把把花花绿绿的伞像是树木脚边的蘑菇,人们身后拉起一张书写着“龙门秘录”的塑料大海报,不同人轮流到海报前上香,他们给插香的小鼎打了伞,以免香被雨水扑灭。他觉得有意思,趁他们转移注意力悠悠地晃到鼎边戳弄小伞。

“欸,你不要碰。”一位卷起裤脚露出茂密藤蔓腿毛的工作人员拦住他的手,在他转过脸时仔细辨别了他外形上的真假。导演被他们的声音吸引过来,看清他脸目的瞬间立刻流露出上天怜我的表情,双手合十拜了拜,喃喃着果然吉时果然吉时。梁暮之从不远处跑过来,整副神经绷紧,将无相挡在身后,替他鞠躬道歉。导演直说没事,招手大叫让副导演和编剧过来,三个人把他们围住,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剧本,最终,导演的手指指住无相,像是对他们说:“你,就是你,有没有演过戏?”

“没有。”无相瞄着他们的脸,看出殷切,转头看梁暮之,明显松了口气的表情。他们对视,梁暮之小声在他耳边说,“剧本里有个角色,本来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演员删掉了,也是白色的。”无相明白了,他们以为要放弃的部分现在有概率不用放弃,所以迸发出面色红润的生命气息。

“没有也可以。”一个头发略显稀疏的女子说,“重要的是感觉,他站着不需要演就像是本人了,就算台词不行也可以另外找人后配。”

“远看就很像了。”导演走近几步,梁暮之往旁边让了让,方便他们看清无相的脸,“近看像是本人。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来试试看演戏?”无相摇头道:“我上午要上班。”

“只要你愿意来,戏都给你排在下午。”他们尽可能地争取眼前这个崭新的人,不想放弃创作精品的可能性。这个剧本他们打磨了三年多,每个有名有姓的角色均是故事中重要的一环,他们翻遍了条件合适的演员,总觉得差几分意思,因不愿意将就而决定删除这个角色。现如今,摆在眼前的机会,不可能不要。

“我六月之后有事情要忙。”

梁暮之听见六月就别开脸,掩饰真实的情绪波动。导演跟他打包票,说六月之前一定拍完,紧接着双手在胸前比片酬。无相偏头看了看梁暮之的后脑勺,明白他的悲伤,想到共处的时间和未来需要的金钱没先答应,说我要考虑一下。拉着梁暮之往旁边走了几步说悄悄话。你想我答应吗?梁暮之小声说你如果愿意的话,我当然很高兴,但是一切以你的身体为重好吗?好。无相对导演说可以。梁暮之掉过脸,深深深深地凝视他的脸,他笑,轻批梁暮之的脸颊。他们拉他去找服装试妆拍定妆,几个人围着他说话,有人在打电话拟合同。导演、编剧看到他的妆造就彻底安心,背着手笑吟吟地去召人拍首场戏,先拍了几个空镜头,再拍了一场难度较低的雨戏便收工,开机当日只求吉利。

待到梁暮之湿漉漉回剧组还服装时,无相已换了两套造型,没有戴假发,拆掉蝎尾辫,烫卷长发,短发夹翘,穿黑色窄袖交领古装,坐在凳子上任由他们拍相片,闪光灯打亮他。一些小演员来看开机后才确定的“展无许”。梁暮之围着他打转,轻摸他的脸颊,没有化妆。无相问:“怎么了?不好看吗?”梁暮之摇头道:“好看,山山宜古宜今。”有人因为他这句话笑了,恭维的话自然衔接在笑声后面,他们笑笑地全接下,并不责怪他们打破说话的时机。客套的对话解释之后他俩脸颊紧挨,看着举高的手机讲茄子。没有错,就算下一秒就要死这一秒也要竭尽所能地生活,我们别怕。他们换回原本的装扮回家,一件雨衣里穿两个人,不倒翁似的摇摇摆摆地走进雨里,走进人群,回到小小的房间,衔着他的发丝伏在地面上一起读剧本。

无相把剧本当小说,读完一遍根本不记得自己要饰演的角色是谁,要说什么台词。重读一遍才有结论——展无许是个不谙世事的,从师门离开到尘世历练的年青的孩子。他和梁暮之所饰演的角色左际中偶然相识,结伴同行,而后认识了男主女主,卷入一桩惊天阴谋并且死在其中。故事内容相对沉闷,但编剧加入许多喜剧的成分,除了生死外尽是笑料。无相觉得单论故事不算特别出彩的故事,梁暮之说精品难得,而且展无许这个角色也算不错的角色啦。无相理所当然地说:“你会拥有很多个精品。”

“既然你都这样说了——你,你爱我吗?”我们都知道,当一个人问你爱我吗?大多数是在说我爱你。无相不够明白这种文字的游戏,脸颊贴近他按在剧本上的手,亲吻他的手背。“当然爱,最爱。”梁暮之像一只蜗牛,爬上他的背,希望能有一个过去的自己,撑着伞,穿红雨鞋,裤兜里揣着盐巴寻找蜗牛的自己发现他们,把盐巴撒下,要融化就这样共同融化。无相感受到他拥抱的力度,没有动,任由他抱。“我们运气很好,居然还会有影片留下,别怕。”风翻动身边的剧本,哗哗啦就翻到底,人生也这样。

雨下到深夜,简单吃过晚饭,梁暮之重振旗鼓,坐在沙发上舔舐大拇指数钱,一部分垒起来打算去银行存到卡里,用于医疗,一部分让无相捏成小团,用于他平常买东西、吃饭、玩耍。他们的钱已经彻底混在一起,分不清哪部分是你的,哪部分是我的,干脆浓缩成我们的。他计算出一个模糊的总数,总数对比起过去的他们来说很多,但对比起有价的药品来说很少,他不确定能不能支持到最后一刻。他很清楚,如果跟无相说,无相就会跟他说算了,这就是最后一刻。一直以来,无相在乎的都是他,跟身体健康关系实在不大。无相看出来他在纠结什么,计算什么,他现在和无相纠结怎么给他过生日是一样的心情,这时候别人说什么“尽力而为”都没有用的。爱就是给予,给予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类无论如何也无法阻断自然,若阻断必然衰亡。因此,无相拿鼻尖去蹭他的鼻尖,温柔地切断他的思考,引他到床上,双手环抱他的肩膀,脑袋搁在他的胸前,来给他讲一个传说中的故事。

“大概在这世界刚刚苏醒了一半的时候,我们的沙玛多来了一场旅行,从世界的嵴梁开始走,为了伟大的理性的信仰去寻找溯卡。”

梁暮之对这些称呼很好奇,和他记忆中常常流传的那种故事与称呼有着巨大的区别:“溯卡是什么?还有沙玛多。”

无相告诉他沙玛多是所有植物的名字,是他们的神明的一种称呼,代表着植物的力量。溯卡是海洋,也是所有鱼的名字,所有我们不知道的鱼都叫溯卡,也代表了黑暗力量。

梁暮之问:“海洋为什么是黑暗力量?”

无相说光明与黑暗,如同陆地与海洋,皆为自然力量的同时完全相反。虽然人类喜欢把一切罪恶、正义的反面总结为黑暗,但是这是附加的概念,而不是本真的概念。梁暮之没有问题了,等待他继续讲故事,以相接的部分感受对方设身体中的震动。无相继续说,他的声音清透,故事绵长。沙玛多走了七天七夜,来到一片荒野,她在片荒野停留了一天,为它祈求植物发芽生根,在她离开前,荒原已长满人高的绿草,顶天立地的大树,一株株生命落地生根,发芽生长,眨眼间可比苍天。原野送了她一株艳丽的木棉花,她带着木棉花又走了七天七夜,终于抵达溯卡身边。她说:“溯卡,我是沙玛多,请你出来见我。”溯卡没有出来,只是随着月升月落而翻动波浪。沙玛多没有离开,坐在一颗长满藤壶的礁石上等待溯卡,她等了多久,木棉花便开了多久。溯卡被她的等待触动,浮出水面来见她。她是透明色的,双手攀在礁石仰视沙玛多。溯卡说:“你好,沙玛多,我是溯卡。”

她们拉起对方的手,沙玛多说终于见到你,我想请你和我一起长久地生存下去,不要消失,不要死亡,变成云也记得变成雨回来。她把木棉花交给溯卡,溯卡把珍珠交给沙玛多,因此,溯卡有了红色的波光,沙玛多拥有珍珠的心脏。世界彻底清醒了。世界醒来,梁暮之睡去,没有听见无相对他说,我会像沙玛多寻找溯卡一样寻找你,等待溯卡一样等待你,我会在我的身上纹一只蓝色的小芭,你一看到就知道是我,别怕,别怕,我勇敢的,聪敏的巴塔希(爱人的意思)。

早晨五点,他们各自去上班,无相在后厨勤勤恳恳地洗菜,切菜,不止怎么的,忽然眼睛刺痛,他用力眨眨眼,在这一秒钟里刀不慎切掉一小片大拇指的指甲,血混着清水往菜板上淌。他立刻把手拿到一边水龙头下冲,一面不断眨着眼,有视域缩减,世界模糊的感受。他到柜台拿了创可贴缠上又回到厨房继续工作。刘姐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小心切到指甲,没事儿。他摘下眼镜确认消退,要凑到鼻尖才能看清菜刀上的字。无相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做完准备工作后正式跟陈三妹提了辞职,招聘启事由他贴到店门外的墙壁上。客人们走光,她们开始吃午饭时才找到机会,陈三妹先问:“怎么突然要走呢?”

“大人让我回去。”

“回去干吗?读书吗?”陈三妹觉得读书可以接受,其他的很难接受。贫困的地方,不论是认知还是发展都古老得像刚出土,见过美丽世界之后除非死,除非走入乡村振兴的道路,否则没有人会想回去的。虽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病情,但她不能说出来,担心变成谶语。无相想了想,想到梁暮之,想到二哥给他看的宝石戒指,想到小说里的种种情节,偏脸编造出一个略显童话的故事,答:“回去结婚啦,结完婚一起去外地打工。”

“这么早就结婚?”刘姐插话,和陈三妹对视,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的脸上看到和老公私奔出来的年轻的自己。如果再给她们一次机会,一定不会选择跟他们跑出来。太不值得了。轮到她们去劝别人不要太早出社会,不要太早结婚居然有种不知道怎么说出口的感觉。而且不是病就很好,人生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嗯!”

“那个女孩是你们地方的吗?相亲还是什么?已经定好了吗?”她们转换了类似八卦的心情提问。无相开始仔细回忆看过的有关“如何结婚”的情节,进行裁剪后填入空处:“定好了,命运介绍给我的。”他讲命运介绍给我的其实是在讲梁暮之,他自己清楚,笑得很满,在她们眼中化作幸福的体现,不再问了,拿眼神抚摸他的脸,祝愿他接下来的路不要太难行,拥有健康平凡幸福的人生。他收拾好店内卫生跟她们招招手就走了,戴着浅咖色的棒球帽,出现在龙门秘录的片场,听指挥去旁边换衣服,做造型,刚在摄影机周围冒头梁暮之就找见他。

他们在拍一些零散的镜头,具体是哪一场无相分辨不出来,梁暮之看见他切坏的手指,小心地吹了吹。仍然觉得不放心似的,把从家里带来的书塞给他看再去找剧组要了医疗箱,重新包扎伤口,一边包扎一边问今天觉得怎么样?痛吗?药吃了吗?无相点头说还好,没有觉得很糟糕。女主角看见了,感叹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只是笑。主演们全是年轻人,女主角邓雪亭今年才十六岁,瞧上去像二十几岁的成年女性,身高,脸型发育完全似的,只有讲话时那种稚嫩的茫茫感与之年龄相匹配。她年纪小虽然小,但已凭借另一部武侠剧爆红,单论商业价值或许能和谭谢当初开始演戏时齐平。不过,谭谢十岁就被提名金棕榈最佳男主,论艺术价值就完全不同了。男主角陈寻文正在拍特写镜头,今年好像是十七岁,三岁就开始演戏,是有名的童星,拥有着国民弟弟、国民儿子诸如此类的头衔。梁暮之已和他们有过对话往来,或许是出道早,成名早的缘故,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梁暮之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讨好他们也确实没有过多的精力跟他们扯闲篇。对戏之余才会说上几句话,他们能谈论的话题也较为干瘪,总是讲“戏”,讲“综艺节目”,梁暮之不爱和他们讲这些,引导着聊生活日常,不知不觉间他们抖出许多家里的事情。邓雪亭家里是开传媒公司的,陈寻文家开普通小店,或许也不算普通。

“展无许、左际中来。”

他们托手过去,第一场对手戏就拍死别,偏偏是展无许死。导演给他们排动作,看细节,折腾半天才叫道具过来上血浆。小胶囊状的血浆被无相含在嘴里,躺在梁暮之膝盖上,或许是对未来的预习。导演开拍前跟无相说了两遍,说完台词再咬破胶囊,不需要难过,保持平静就可以了。喊开始前,无相摸了摸梁暮之的脸颊问:“可以吗?”梁暮之认真道:“可以。”根本不用酝酿情绪就已经在情绪里,那么巧妙地成就这一番悲情戏。导演喊开始,无相讲台词,有点想笑,看到梁暮之的脸就笑不出来了,可怜的梁暮之,稍微眯起眼,咬破胶囊,浓缩血浆漫出嘴唇。梁暮之的手沾上血浆,他们都能闻出来这不是真的血,但在某种程度上怎么不是真的血呢?梁暮之擅长没有声音的哭,张着眼睛看着你,眼泪是哀伤的实体,掉进无相的眼睛,再滑过太阳穴隐入发间。导演喊咔,觉得好,都不用再保一条,一条过。有工作人员上前来帮忙整理,梁暮之惊惶地抱紧无相,没讲出来的话是不要。无相察觉到了主动抱紧他,亲吻他的脸颊道:别怕,梁暮之。这只是一种预演,真实的情况不会是这样的。

导演叫他们到监视器后看回放,导演没想过效果会这么好,一直摸着脑门笑,让他们准备拍特写。摆出差不多的姿势,摄影机换角度,近得过分搞笑,可惜他们谁也没办法在此刻笑出声。好不容易拍完这场戏,他们换衣服,给男女主做背景板。导演喊休息,又不需要他们时,歪在一起读书,意思是梁暮之读给无相听。六本书比无相想象中的读得要快,或许是他叫梁暮之念给他听的时候多了,又或许是时间本来就过得快,梁暮之说话速度不算慢,念书再快一点点,特别像是等不到能让他慢下来的时机的感受。邓雪亭挨过来想听,因跟不上梁暮之念书的速度而听不明白故事内容,问无相听得清吗?听得清。梁暮之拿书挡着脸笑,第二天又给他买了几本新书,当他们念到“她还有那么多人生等着被浪费”,导演叫到他们,均有蜡在某处终于被点燃的感觉。

粉红色的书籍人字形倒扣在椅子上,一块儿到导演前面,扬起的脸上的表情有复制粘贴的意味。这一场戏他们排练了很久,要先拍他们所有露脸的镜头,然后再由无相和武行的兄弟打,拍一段长镜头。过年那段时间里看的所有武打片全部展露出制作的真相,或许有的是真的会,但不一定真的会“打”,打和打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和武行的兄弟开拍时,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双手交握在脸前摇晃:“哥小点力,别把我打‘死’了。”无相笑答不会打死你的。导演喊预备,开始。两人依照排练好的招数黏在一起,只用了一成力,仍然有轻微碰撞的声响。梁暮之和两个主演站在不远处看,开拍和排练完全是两种视觉效果,排练时每个动作均清晰缓慢,开拍时肉眼难以捕捉到实际的动作,甚至带起微风。

“你跟他有没有打过?”陈寻文小声问。

梁暮之飞他一眼,摇头答:“他没跟我认真打过,几乎都是玩。我只看到过他和别人认真打过一次,比武侠要武侠得多。”

邓雪亭插话:“这都不算认真吗?”

“不算吧,这个是套招,算是表演不算真打。”梁暮之绘声绘色地跟他们讲无相与二哥那一场,两个青少年听得入神,连他们拍完,无相靠过来都没注意到。他和梁暮之对视,悄无声息地挨近陈寻文,在他耳边说你们在说谁?陈寻文吓得大叫,许多人看过来,无相得逞地大笑。于是开始打闹,追我追你,穿来梭去,好有旧时光的既视感。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你知道永远吧,停在这一秒,这一秒的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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