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成为医院的常客,在全省最好的医院跑了一遍又一遍,搭车坐得昏昏沉沉地过去就是为了看医生摇头叹气,输完液后领价格不菲的药品,刷卡付账的时候,无相听着输密码的滴滴声产生透支未来的心情。药根本就没用,医疗无法阻断死亡。他完全可以想象到梁暮之伏在冰凉的瓷砖台面上,一只手拿满报告输入密码,坚定的汗津津的脸。梁暮之把不能放弃变成口头禅,他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要说多少遍这句话,无相听着,根本舍不得告诉他。他们输完液回家以后,梁暮之霸占圆桌,所有的报告放在一起比对,医生说过的许多可能性用铅笔写在空白处,期待下次去医院能够排除或确认。
他把所有发票用订书机订在一起,全部加起来的数额让梁暮之不可控地发呆,什么也没想,或者说什么也没办法想。要不是谭谢一直在付钱,他可能早就被掏空。谭谢前段时间原本打算来看无相,因为工作原因,一再推迟,只是常常发短讯过来问无相的情况,他的情况。医生那边大都是类似的坏消息,说目前这种情况连手术都不敢做,上了麻药可能就会失去生命体征。那天,无相在矮几旁吃药,吞进去的瞬间吐出来,梁暮之来不及反应就看见无相自己把药从血泊中捡出来吃掉。他沉默着打了盆水过来给无相擦干净手脸,地板擦了四五遍,在擦地板时偷偷哭了好大一场,觉得是自己在折磨无相,却根本没办法说出“算了”。在生命面前真的不能算了。
无相逐渐熟悉了无法视见的生活,除了仍然无法读字,观影以外,他看起来和健全人没有任何区别。每天欢天喜地的跟着梁暮之到片场拍戏,要把之前请假看病的日子欠下的戏统统补回来。导演越拍气性越大,常在片场发脾气,两个小主角算两个大腕仍低头挨骂,被骂哭了就躲到梁暮之跟无相两人背后偷偷擦眼泪。无相含着玉哄她,说她哭得像豪杰,以后要成一番功业,别忘提携下梁暮之这个傻瓜。邓雪亭飞他一眼,抬手要搡他,被梁暮之拦住了:“他这段时间不舒服,别推他。”邓雪亭忙问怎么了,忘记自己被骂得多惨,泪光的湿润的脸。无相没说话,梁暮之捡去答:“就是病了,别担心,会好的,他很强壮。”邓雪亭松了口气,端板凳过来挨着他们坐,说话对戏,等陈寻文被导演骂完放回来,这场他已拍了几十条了,不符合导演要的感觉,只好一直重复饰演。下一个哭的就是陈寻文。
他们几个里唯一没有被骂过的就是无相,导演每次在监视器里头看见无相便笑,不需要无相有任何刻意的表演,只要站在指定的位置活着就完全符合导演对展无许的全部预想,说他是很多导演都想要遇到的那种演员,灵性十足。梁暮之听了骄傲得不行,两步道走得像孔雀开屏,跑到俩主演面前炫耀,被邓雪亭追着踢。陈寻文单单插着腰看他半天,吐出来一句话:可恶,好嫉妒你。无相托着脸光是笑,心想个个都在互相嫉妒,家世、天赋、学业、爱情,甚至痛苦,人真有意思。我也嫉妒你。陈寻文拍完后换场地,吃饭,等天黑拍夜戏,无相的最后一场戏,是和梁暮之相遇那一场。戏码的顺序乱得够呛,无相不大知道哪些拍了哪些没拍,导演说最后一场,就是最后一场。
八点多,他们正在走戏,谭谢带着助理出现在片场。谭谢跟邓雪亭、陈寻文均有过合作,很熟,不过关系一般。谭谢跟他们玩不来,见第一面就觉得玩不来,所以不远不近。邓雪亭率先看见谭谢,跟他打招呼:“谭谢哥怎么来了?”谭谢带了些蛋糕来,人人都有,面子上做足了工夫,不怕别人背地里说。他耸肩笑道:“探班啊。”
“探谁的班呀?”他们觉得不可能是来探自己的班,毕竟到现在联系方式也没得到他的。
“他俩。”谭谢指了指正在远处走戏的两人,跟主演们摆摆手就往那边走去。他前两天才知道无相也参演了龙门秘录,赶完行程飞来探班,真心觉得梁暮之不够意思,无相入圈居然不跟他讲。好歹,他手里的资源分几份给无相也够他成名的,要不是他问起来,估计杀青了也没人跟他讲。梁暮之太把事情扛在自己身上了,不论是无相生病还是拍摄的事情。
“诶唷,谭大明星还肯来我这个小剧组?”导演看见他,拿他拒绝出演男三一事调侃他。他张大眼睛喊着:“冤枉啊,我要来了还有梁暮之的事儿?他要是不来您怎么捡得到这么合适的展无许呢?”导演咧出笑,不是真心记恨他,知道他的工作大多数时候不由他来决定,拿食指虚点他几下,回:油嘴滑舌,你来也不一定比小梁演得好。
“那也是,梁暮之天赋相当不错呢。”
谭谢跟梁暮之对视,点头就算是问好,视线落在无相脸庞,冲他挤了挤眼睛,他跟没看见似的,没什么反应。导演顺着话夸奖梁暮之,倒是这里头的货,好好磨两年我就要求他来做我的男主了。谭谢的眼睛问他怎么不理我?太累了吗?嘴巴答复导演:“那梁暮之真要谢谢您的栽培了。”梁暮之捧着笑附和两句,眼睛的回答谭谢没看懂,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聊完客套话,准备工作顺利完成,导演拉谭谢到监视器后去看戏,没给他问梁暮之“到底怎么了”的时间,喊了开始。他打算拍完这场戏之后再去问。
这场初遇戏跟他们实际的初遇高度类似,或许世间所有的初遇均可以重叠在一起。看到对方的表情就知道想起来树下的那一晚,在此刻他们既是梁暮之与无相又是左际中与展无许。说着你是哪个门派的呀?心里想的是你为什么逃出来呀?谭谢被这一场戏表现出来的戏剧张力感染,颇惊讶地望望他们又望望监视器。这一条顺利拍完,导演谁也没骂,喜滋滋地说特别好,特别灵动,我们保一条。于是再次遇见,他们感到喜悦,若人生能够一遍遍地重新遇见该有多好,不过人生确实是一遍遍的重新遇见,只是没人不知道是重新遇见。随着导演喊咔,无相的所有戏份宣告结束,杀青了。梁暮之从角落里捧出一束花给无相,在他耳边说:“第一次跟你讲杀青快乐,杀青快乐。”无相摸着花朵,笑得比花朵还花朵。邓雪亭跟陈寻文把花放到他的身边,排队拥抱他,跟他合照,祝他杀青快乐。谭谢也带了花来,献给无相时问:“刚刚跟你打招呼怎么不理我?”无相捧着花问:“我怎么不知道你跟我打招呼了?”谭谢重复挤眼睛的动作:“就是这样啊。”
“哪样啊?我现在看不见,禁止做表情代替语言。”无相没大所谓地回答他,跟着梁暮之回座位吃药。医院开的药又多又贵,每一样都苦,吞进去苦味还会返上来。不能不吃,不吃太浪费了,浪费钱财,浪费心意,浪费药品,而且眼泪比药苦。就算吃了又吐出来也得吃,他吃药不是治病,是安梁暮之的心。谭谢追过来,看着他吃跳跳糖似的吃药,拉梁暮之到一边问有治愈的可能性吗?梁暮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医生说概率很低,可能下一秒就死。”谭谢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摸到死的轮廓,他望向无相,发现他平静地含着玉,脸颊朝向他们,在听但不在乎结果似的,忍不住问无相:“你就不怕死吗?”
“不怕,不可怕。”无相只害怕梁暮之痛苦,失去快乐、幸福的生活。谭谢失语了,和他们坐在一块儿,没办法打起精神和他们说话、玩闹,一心投入到“无相会死”的悲剧里。不明白他们怎么有办法从这样沉重的事件中站起来,像没事一样玩耍、大笑、读书,就算无相不在乎,梁暮之难道不在乎吗?如果是谭谢来面对这些……他不能想象,因为缺乏类似的经验。谭谢离开前问梁暮之这个问题,梁暮之沉默片刻说:“如果山山想要说笑话,我就会笑;如果山山被夸奖,我就会炫耀;如果山山想要读书,我就会读书……总之不能让真正承受伤痛的人来安慰我,实话说,我已经哭过很多次了,可是不能总是哭,生活还要继续。”
他们分别,无相知道他们说完话,背着挎包钻到梁暮之身边,挽住他的手臂说回家吧!挎包里插满从花束中抽出来的鲜花,在他身上像一座微缩花圃。他说:“我们回家吧。”
过了今天以后,无相经常在睡觉,连接玉的绳索像是维系生命的血管,被他含在嘴里,把他的脸色衬得更白。梁暮之不放心让他独自在家里睡觉,去片场拍戏也要拉着他,因为无相不会允许他不拍,或许他自己也没办法接受不拍完这部戏。无相在哪里都能睡着,窝在躺椅上,不确定生死的状态。梁暮之一离开镜头就过来守着他,观察他的胸口是否有起伏,好怕他就这样静悄悄地死去。导演来关心过无相的状态,梁暮之只是讲生病了,没事的。他很努力地去相信这句话,没办法相信蝉蜕似的无相会没事,同时没办法相信他会死。镜头之内,他是从小习武的左际中,勇敢坚韧;镜头之外,他唯有张惊慌失措的脸,常常啃着手甲发痴。小主演们涉世太浅,不敢来问,怕惹梁暮之不高兴,说话谨慎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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