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你，我们很多年前就见过。”银发老人笑了笑，暗蓝色的眸虽不再光彩，但依然闪着睿智而博学的光。

万象将易容的面具撕下，灰色长发倾落，紫罗兰色的眼中平静无波：“很抱歉，老先生。我并没有有关您的记忆。”

“您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从来没有为人类军方工作过。”

“我这次叨扰您，是想询问您有关这块白玉的事情。”他将贴身保管的白玉拿了出来，递给老人看。

老人扶了扶金丝眼镜，苍老的手指静静地摩挲着那块剔透玲珑的白玉：“命运是一趟环形列车，一切因果，总有始终。”

“喊我扶璎先生就好，先进来吧。”老人看上去已然风烛残年，但他的异能依旧强大，所铸造的幻境固若金汤。

若不是扶璎有意招待他，他恐怕找不到江孜古城附近的这一处秘境。

常理来讲，异能应该会随着身体的衰弱一并消退，但眼前的老人实力依然深不可测。

庭院中央栽着一棵开得热烈的桃树，花瓣飘落到冒着热气的茶碗中，有着世外桃源般的意境。

“小凌？”从屋子里走出来的老妇人看清来人，喜笑颜开跟他打招呼。

凌未，你到底认识多少人？！

万象攥紧了拳，退后了几步留出了一个礼貌而疏离的距离：“您好，夫人。”

“这是怎么啦？”老妇人有些奇怪地看向扶璎，“小凌不认识我们了？”

在看到扶璎默默摇头的动作时，她心领神会，叹息道：“可怜的孩子。”

“夫人您误会了，我不是——”

我不是，我没有，我和凌未没有关系。

扶璎坐到桃树边的茶桌边，对她微笑道：“你先回屋吧，我和这位小友聊聊。”

老妇人抿抿唇，像是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万象坐在了扶璎面前，接下了他递给自己的花茶，清雅的茶香令人想起葳蕤的花。

“万象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老人笑着问他，并没有直奔主题。

“千颜万象，无限分化，”他垂下眸，神色隐没在树影中，“不是名字，是我的代号，是指挥官为我取的。”

“夙星？”扶璎叹气，像是在看万象，又像是在看他身后无比真实却是虚影的天空，“他什么时候能回头呢？”

万象抬眸看他，十指绞在一起，最终还是没开口问指挥官的往事。

EPO的每个人都各有各的秘密，他们并不坦诚相见，只是因利益聚首，因利益而散的一群人而已。

指挥官的过去，更是一张白纸，没有人敢过问和讨论。

“他手下有个实验体项目，你参加过吗？”扶璎用那种温柔又暗含犀利的语气问他。

他知道自己没有撒谎的余地，他也不想失去扶璎的信任。

“我的无限分化能力，就来自于此。”他坦诚回答道，“而且我……没有实验前的记忆。我原本的身体素质和异能，也并不算攻击性强的。”

几年前，他在改造实验刚结束的时候，能感受到体内剩余的温和的疗愈性信息素，正在逐渐被无限分化的攻击性信息素所分解吞噬。

他当时以为是重生，但其实是背叛，是遗忘。

“凌未的信息素并不强势，在军方担任上将的时候他就走的是指挥方向。”扶璎微笑道，“他的战斗能力不算强，但很聪明，在战场上很懂四两拨千斤的打法。”

“战无败绩。”他用四个字概括了凌未的军方生涯。

万象不知道扶璎想告诉他什么，或者是想暗示他什么。

“您应该清楚，我……没有那么光明的过去，或者换句话说，只要您现在将我赶出幻境，拨打军方通讯——”万象静静地看着他，无比冷静和克制。

“十分钟之内，四面八方都会有人来要我的命。”

“我当年被EPO总部附近村落的一户人家遗弃，我被认为是不祥的化身，我带来战争，只因为我是那个Beta村庄唯一的Omega。”

“如果没有指挥官和科学家银述，我不可能活得过那个冬天。”万象淡淡说道，“所以，我感谢这个改造计划。”

“是它让我有了活下去的机会，所以对于我来说，它就是正义且珍贵的。”

他很严肃的话语，却引发扶璎的一阵低笑。

“你真觉得它救赎了你吗？”他颇有些无奈地看向他，“你知道，领航者组织已经掌握了一种叫作记忆编辑的技术吗？”

“您的意思是……”万象皱了皱眉，掌握了所有前沿技术的银述很少跟他提及有关他专业领域的事情。

银述只告诉他，那只是一台腺体和身体机能强化手术而已，而他身边的人，也统统不提及他的过去。

因为编辑出来的记忆，都是虚假而模糊的，他们不敢触及雷池，以免被万象这个当事人察觉。

“言尽于此，孰是孰非孰真孰假，你有判断的。”扶璎点到为止，静静叹息，“你一向都很聪明，绝不会被他人蒙蔽视听。”

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成为别人的替罪羊。

长指扣紧茶杯，指尖微微泛白，他深吸了口气，看不出神色：“感谢您的提醒，我……一定审慎考虑。”

扶璎将白玉拿了出来，轻轻地放在大理石制成的光滑桌面上，白玉像黑岩上镶嵌的白雪。

“白玉有将近十年的历史了，它确实出自我手。多年前，军方的两位上将来请我为停战区的领袖家族做一块家族白玉，以示家族的捍卫和平之心。”

万象长睫轻颤，百年之内，军方只出过一对双星上将。

“这是成色最好的雪山白玉，通体洁白，没有任何杂质与瑕疵，暗喻清正纯洁。”

“花纹选择的是淡雅的云纹，暗喻淡泊名利，不卷入战争的洪流。”

“最后，关于它为什么能影响持有者的神志，拥有所谓‘传承永恒的和平与善良’的效果。”

“一是因为我在它上面附加了我的异能——持有者不会有任何的攻击与侵略意图，方圆十公里内不能使用攻击性信息素。”

“二是因为这两缕烟，事实上就是那两位上将的信息素。”扶璎将白玉拿起，白玉光泽与明媚阳光交汇，玉石中的青烟和红烟交汇着，却永不融合。

如共舞的双色水袖，让人想起令人心神安宁的烟雨江南——

高阶稀有性别的高浓度信息素有足够的镇压能力，他们两人的力量足以保卫一方安宁。

他望着那枚玉，下意识地说出了那句誓言：“以我之名与力量，捍卫此处和平。”

我愿为捍卫人类尊严与利益献出我的一切，惟愿家国永安，世界和平。

“……”扶璎淡淡地笑了笑。

他果然没有将往事全忘干净。

给他做改造实验的小银述最终还是没把事情做得太绝，他只是一时间被邪恶蒙蔽，走错了路而已。

只是在这个战争年代，试错成本太高了，走错一步都几乎是万劫不复。

他将白玉放回了万象手心，慈祥的笑容带着温暖人心的力量：“我解除了我设在上面的异能，它现在就是一块普通的成色稍微好一点的玉，我将它赠予你。”

“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打碎它，他会再次指引你前行。”

告诉你你是谁，从哪里来，该往哪里去。

“那赫维家族怎么办？”

他很清楚白玉对于家族的重要性。

扶璎只是站起身，领着他往屋内走。

璎珞小居内部又是别有洞天，数不清的中式古画、欧式雕塑、玲珑精致的玉件与宝石……充斥视野。

长剑与蔷薇，艺术与枪械，在这个地方达成了完美的平衡。令人想起世纪初时，某座艺术与浪漫之城中最宏伟奢华的博物馆。

扶璎在一面白木柜前停下，打开了一个正中央的隔间，从当中拿出了一个相框。

相片中有四个人，坐着的两位老人正是扶璎和他的夫人，两个人都洋溢着温和慈爱的微笑，脸上的神情还远没有如今这么沧桑。

那时战况还没有如此激烈。

万象的视线上移，却看到了他无比熟悉的两张脸——

江渺和“他”。

两人都不是很随意的性格，严谨的站姿，一黑一白的上将军装相互辉映，款式相似，幻日军徽熠熠闪光。

他们都是笑着的，气氛很欢快。

照片中的“凌未”与自己有九分相似，只是少了些戾气，多了少年气和温柔，如温润的陌上玉，峡谷中的冰鸢尾。

江渺和现在的长相差别不大，唯一的区别，大抵就是他从未在梦境和照片之外的地方，看见江渺露出由衷的笑容。

他的指尖抵着相框的玻璃，像是想透过这一道永恒的屏障，去仔细看看他。

他真是中了邪了。

估计是一个多月前被打的那几枪好了伤疤忘了疼，但银弹贯穿要害了，留下的伤疤提醒着他，怨恨永不止息。

估计是忘了在南极地区与江渺对阵失败后，EPO上层给他发的让他耻辱万分的批评文书。

估计是忘了双子塔对峙时，他被绝境逼得从千米高塔上跳下，肢体破损率74％、死亡率95％的那一次生死时速。

……似乎在与江渺的对阵中，他永远都是落于下风的那一个，也永远是与他为敌的那一个。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仇恨、悲伤与思念，在这个风雨如晦的年代，激荡起剧烈的回响，如一曲禁忌而永恒绝望的史歌。

然而他多次潜入江渺的梦境，去调查、了解他的往事，已经逐渐影响了他对江渺的认识和判断。

“没有人能审判你，我会不惜一切保全你。”

“未，我带你回家。”

“我是你的共犯，你不会孤独死去。”

他触电般将手收回，抬眼观察着扶璎的脸色。

爱而不自知，敢爱不敢言，末世的情路注定不会平坦啊。扶璎在心里评价。

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串红宝石项链，放在万象手心里，说道：“拿去吧，保护停战区够用了。”

“我是EPO的人，而您效忠联合政府。”万象说道，“我的任务是占领停战区，我……可能并不会保护它。”

只要他能将领袖家族的势力掌握在手，打通领航者组织和联合政府战场的最后一道大型防线，EPO的军队就能从西亚地区长驱直入。

而且夙星许诺还他自由，面对这样的筹码，他无法拒绝。

“首先，我不效忠任何一方，我的夫人、女儿女婿都为联合政府效命，但我的儿子儿媳却效忠EPO。

我的孙子就是你的好友——EPO科学家银述。”

万象皱了皱眉，默不作声。

银述的父母——扶辛和银盏，曾在EPO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个是完善了EPO武器与防御体系的天才军事科学家，另一个是医学造诣极高的外科医生。

最后却因反叛联合政府的罪名，双双被判死刑，被钉死在了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EPO不感谢他们。

而自己的儿子遭此横祸，而唯一的孙子在公认的恐怖组织野蛮生长，身为长辈的扶璎也不会好受。

扶璎的神色如常，他接着徐徐道：“停战区已经支撑了足够久了，EPO和联合政府的这一战不可避免。”

“没有你，领航者也不会放过停战区。”

“小万象，去做你认为的，不会让你后悔的事。”

扶璎的声音温柔而宽厚，银述的气质确实有几分与他相似。

他的声音逐渐远去，万象感觉到了琥珀型Alpha老人腺体能力的开启。

空间传送法阵开启，目的地坐标不明，但他第一次感到了安心。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居内，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那一丝似有若无的玫瑰芳香，说明他曾来过这里。

扶璎走出璎珞小居，抬眼望向远方。

那是EPO总部的方向。

战争的洪流轰轰烈烈，任谁也无法阻止，一个人的能力再强大，也不可能与之对抗。

他们都太渺小，而人类很庞大，他们可以聚沙成塔，众志成城，也可以把一切都用来算计和毁灭同类。

凌凌，有人在等你，快回家吧，漂泊七年够久了。

他如此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