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中心大厅的炫目灯光下，银述听到眼前的少年微笑着说——

“很荣幸见到您，创造者。”

从容的，礼貌得体的，自信淡然的。

他想总是会有人零落成泥碾作尘，也依然高高在上。

就算折去游隼的翅膀，他依旧能重回九霄云端。

“实验体024号。”银述叫出了他的代号，暗蓝色的眸子平静如深海，“你赢得了本年度年末考核的榜首。”

“恭喜你。”他的视线下移，最终落在少年手上的那一纸成绩报告单上。

“凌未”将报告单拿给他看，微微一笑：“我为您和组织而战。”

少年的耐力、精神力、射击、医学毒药理、近战搏击等项目成绩都完美得无所挑剔，极具迷惑性的温柔面孔下是危险而恐怖的内在，这样的人假以时日必将走到EPO的权力与地位中心。

“你很快就能晋升为正式杀手执行任务，成绩出色的话，甚至可以争取到首席。”

“多谢您的赏识。”他颔首行礼。

“你很强，很快就能和我同级。以后不用叫我敬称，叫我名字就好。”

银述给了他在EPO科研部自由进出的权限，以便定期观察他的身体情况。

“易感期再正常不过了，这有什么好羞耻的？自己宁愿在集训基地打抑制剂，都不来找我想办法吗？我首席科学家吃白饭的？”

一身傲骨的少年扁扁嘴，一言不发，银述哭笑不得。

“针对你腺体的合成信息素，药到病除，保证管用。”银述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盒合成药剂给他，“稀有性别的腺体很脆弱，少注射抑制剂，对身体不好。”

自那之后，少年在杀手集训基地一路披荆斩棘，经卡其洛事件后一战成名，指挥官赐予他“万象”的代号。

“银述，明天的比赛……能赢吗？”在角逐首席的联赛前夕，万象这么问他。

“象征性地走个过场就好，毕竟EPO没有人可以与你争首席杀手的位置。”

“我相信你，没问题的。”银述笑了笑，仿佛上场的人是自己一般笃定地对他说，“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做到。”

从上下级到生死之交，从恭敬疏离到情深义重，银述花了七年的时间走完这一段路。

万象是他实验体改造生涯中最杰出的作品，是EPO人类改造计划中最光辉璀璨的一页——

雪夜战场，一眼万年。

七年的时间，万象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亲人般的存在。

回忆消散，他定了定神，看向眼前的凌至，最终还是松了口走向了卧室。

但白蔷薇Omega的眼神依旧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凌至看着他的背影，暗紫色的眼中是晦暗复杂的神色，高傲而冷漠的首席科学家，到底什么人才能让他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在意？

她还是去跑了20公里，哪怕没有创造者的处罚。

心脏失速，在胸腔里以异常的方式疯狂地震动着，冬晨的风冷得刺骨，一袭单薄浅色训练服的凌至站在飘扬的飞雪中，莫名地感觉心里烦躁又失落。

“至，也在训练？”路过的杀手凰溪把速度放慢，停在了她身边，“看上去不开心？”

“我依恋创造者，但他太高不可攀了。”

大概是由于俄狄浦斯情结，她除了任务之外，就想待在创造者的身边，就像依恋雌鸟的雏鸟。

也可能是下级对上级的仰慕，又或者是那种Omega对Alpha才有的感情。

她分不太清。

“你依恋银述？”凰溪惊讶于她的直言直语，颇有些无奈，“在得到改造之前，你是有个未婚夫的。”

就是那个人类军方的新晋军官，有着强势攻击性信息素的空军司令官卿羽。

听说现在过得不太好，好像疯了。

不是所有实验体都需要像对待万象那样，万象过于敏锐聪明，EPO全员都要为他编织一个虚假的过去，来确保第一杀人武器一直按照他们所需要的样子去运行。

其他等级的实验体大多都是删去记忆，强化□□，并不需要过度隐瞒他们的过去。

“但我不记得了，我什么记忆都没剩下。”凌至摇摇头，“我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了创造者。”

“……”凰溪犯难了。

这凌氏姐弟二人都不是好服侍的主。

“做好你能做的吧，你的创造者会看见的。如果战后你们都还活着，你们未必不可能。”凰溪微笑道。

如果你到那时还不知道真相——

或者知道了真相，还仍然选择原谅他的话。

凌至是国防部的书记，凌未则是军方几年前的杰出新星上将。

这两人一旦知道了被改造的真相，若要报复他，估计银述得被千刀万剐。

所以现在这两人——以及所有实验体对创造者银述的爱，都算不上真实。

谎言美化了他的改造实验，而谎言塌陷后，血淋淋的真相大白于人世时，天才科学家必然要付出深重的代价。

是夜，赫维家族大宅，华丽的城堡灯火通明，家族晚宴交杯换盏。

“母亲远洋归来，我敬您一杯。”伊林微笑着倾身，恭敬地向主位的贵族妇女敬酒。

胃里却是翻山倒海的恶心。

蓝倾释放出的晚香玉Omega压迫信息素劣质而令人窒息。

她知道自己的长子是个Beta，对信息素根本不敏感，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泄愤，和给自己身边的莉娅一个下马威。

莉娅是个高阶Omega，等级远在蓝倾之上，但在不使用任何信息素的情况下，被压制也不会好受。

少女的脸色有点难看，笑容装得很假。

伊林都有些怀疑要不是因为她写入基因的贵族教养，她上来就会用那双拿着银叉切着肉排的手，掐住蓝倾的咽喉。

那是一双指节分明、但暗藏力量的手，并不柔弱，修长好看。

蓝倾并没有接他的酒，而是随手一拂，倾倒的龙舌兰酒沾了他一身。

“母亲！”安黎急忙喝止蓝倾的无理行为。

“黎黎~多吃点，今天都吩咐厨房做的你喜欢吃的菜。”

蓝倾并不买账，依旧云淡风轻地笑。

“毕竟是当未来家主的人，不能亏待了你。”话是在对安黎说，她的目光却移向了伊林，眼中的嘲讽与不屑呼之欲出。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蓝倾在公然向他宣战。

伊林装傻充愣，并不回答。

毕竟谁做家主，由她做不得主，在成王败寇的世界，大家都习惯用实力说话。

安黎抬眼去看伊林的脸，不出所料的冷漠与不悦。

龙舌兰Omega垂下眼帘，有些无措。

莉娅攥紧了拳，脸上的笑容就快要挂不住了。

伊林伸手按住她的手背，掌心温热的温度奇迹般地抚平了莉娅烦躁的心绪。

还像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拍了拍。

万象没有反咬疯狗一口的习惯。

这样一个嚣张跋扈的贵族妇女，不需要他出手，不管组织还是灰色地带，甚至于联合政府，都有千千万万的人想要她的命。

他就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蓝倾见他没什么反应，有些恼怒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席了。

并不愉快的晚宴以蓝倾夫人的不悦与破防告终。

在罗森死后，这个家族的核心统治阶级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分崩离析。

莉娅和伊林所代表的两方势力，都对灰色地带领袖家族的内部混乱喜闻乐见。

“抱歉哥哥，您别把她的话放心上。我不会和您争的，您比我更适合做家主。”

安黎命人拿来了信息素清新剂，两人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小黎，有的时候并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伊林揉了揉倦怠的眉心，叹息答道。

“冲突不可避免，最后必有牺牲。”他这么说。

“我知道……我只是希望……”龙舌兰型的小Omega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想和至爱的哥哥站在对立面，那对他来说太残忍。

他宁愿自己受伤自己死去，也不会对哥哥做任何不利的事情。

“我们都身不由己，也没人能护任何人周全，保护好自己就已经够了。”伊林这么回答。

后来他每每想起这一夜与安黎的对话，都无数次忏悔。

如果他尽快将安黎送回月凛的小国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不幸。

“好……”安黎眨了眨眼睛，眸中的神采却在肉眼可见地消逝，如坠冰窟的寒冷包裹着他。

他想月凛。

只有月凛会告诉他，无论他是谁，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可以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天塌了，那个温柔又强大的郁金香Alpha也会替他顶着的。

伊林告诉他，这个世界没有谁会付出一切保护另一个人，甚至于用生命去爱一个人。

但他们就是证明给他看了。

“小安黎，保护好自己，活下去，我们就还有重返过去美好的希望。”莉娅安慰他。

就在这时，伊林皱了皱眉，喉间发出一声闷哼，脸红得厉害，头昏昏沉沉地像灌了铅。

莉娅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抬手贴上少年的额头，发现烫得严重。

短短几分钟，原本还正常的少年就发了高烧，意识昏沉，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

她的心沉了沉，喉咙微微发紧，手心出了一层冷汗。

绝不会是普通病症，他在脑子里将导致相应症状的烈性毒药检索了个遍，最终得出了一个令人心碎的答案——

针对Beta群体的靶向药，由于它的高危险性，早在20余年前就在全球医疗卫生公约中被列为一级禁品。

三O一B中，谁会中招不言自明。

蓝倾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伊林的命了。

“哥哥情况怎样？”安黎蹙紧了眉，却也已经将事实猜了个七八分出来。

“我先扶他回房。”莉娅的声音微哑，将银发的Beta少年揽入怀中。

身材纤薄的少女却是毫不费力地将他拦腰横抱起，细白的手臂不知从哪来的恐怖爆发力。

在这个瞬间，安黎莫名觉得眼前的女孩不像是个贵族小姐，倒像是效命军方的军官，给人莫名的安心感。

平日里少女眼中的随意与风趣不见了，阴云般的愁容取而代之。

“辛苦你了，莉娅。”安黎有些窘迫，伊林的狼狈因他而起，“今日之事，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但愿。”她的声音冷冷的，暴露了她此时烦躁而焦急的心情。

安黎目送着少女抱着伊林的背影消失了转角，浅蓝色的眸子染上阴霾，神色晦暗无波。

清脆的落锁声于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滴答滴答的是钟摆的声音。

夜风萧瑟，花香淡雅，沉夜深深，一片安祥。

江渺将伊林放在床上，打开房间的暗格开始翻找速效药物，暗格里储存的大多都是首席研究员辞遇给他的特殊药物，未必没有禁药的解法。

伊林的一颦一笑和处事风格都很像他，就算伊林跟凌未没有关系，他也不希望他因为蓝倾下药谋杀他而死。

伊林的本性并不算坏，他曾看到他悉心照料家族花园里的漂亮玫瑰，投喂不时来访后院的流浪猫咪，认真点评他挂在卧室里的画，两个人共赏某一出千年前的话剧或某一首优雅的交响乐。

“我们已经是夫妻了，除了死神，无人能将我们分开。”

银发Beta淡淡微笑着回答他，声音认真而温和，竟让江渺觉出几分令他沉沦的真切。

世界是混乱的，身份是虚假的，行事是伪装的。

没有什么是能够确切把握的真实。

但他是真的。

噼里啪啦一声，伊林从床上滚了下来，失手将床头柜上的琉璃夜灯打碎。

玻璃渣落了一地，江渺连忙走过去把人捞了起来。

只见少年颈后被血洇湿了一大片，身体热得像冬夜里添了炭火的小火炉，眉头因难受而紧紧皱在了一起。

像一只落水生病了的狼狈小猫咪。

“啪嗒”一声，少年手中掉落了一个只有几个指甲盖大小的机器。

机械的八根断刺上还残留着因剧烈撕扯留下的血肉，深黑色的机械上流转着淡蓝色的科技花纹，并配备了极为先进的隐形系统。

怪不得他从来没有注意到伊林颈后佩戴的这个机器。江渺心想。

不过伊林是个Beta，为什么要在颈后佩戴这样的创伤式装备？

他将机器拾起，漂亮的眉渐渐地皱在一起。

创伤性强效腺体抑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