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弹没入少年的脚踝,使他的脚步变得迟缓,为江渺追击万象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追击途中,江渺联系了诸多军官,确定万象是孤军潜入之后,才敢不懈追击。
很明显,军方获得的情报是一个幌子,万象真正的目标是代号为“尘昼”的上将江渺。
毕竟除掉一个在人类军方权能如日中天的年轻上将,要比杀司令员的性价比高得多。
只是江渺还没想清楚,为什么EPO会选择让万象孤军深入联合政府总部,就为了暴露万象有关信息素的弱点。
大概十分钟后,少年终于体力不支,于一座钟楼上停下了脚步,而江渺离他仅有数步之遥。
少年缓缓抬头,两人目光相接,江渺望着那双雪青色的双眼,没来由地心跳漏了一拍。
少年眨眨眼,假意的微笑下不知在想着什么。
远方警笛拉响,政府部队正在逼近,少年看向江渺手中的通讯器,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如果说警笛是远处的忧患,那么现在如海浪般层层袭击着他的冷松压迫信息素才真叫人痛苦欲死。
他看着江渺手中的注射器,嗤笑道:“腺体兴奋剂……联合政府的军官一个个都这么疯么?”
声音太像……江渺怔了怔,抬手摘下了少年的面纱,黑色的面纱之下,是一张和凌未一般无二的脸。
世界太疯狂了。
比如本是同根同源的人类为了利益分裂成互相敌视的政权,打得水火不容;
比如本在七年前就已经因公殉职的人类军方上将凌未,现在以截然相反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
不……七年前,是他亲眼看着凌未的身体在他怀里逐渐冷却。
他操办葬礼、打理墓园、抹去凌未曾存在过的所有痕迹,绞杀EPO参与刺杀凌未行动的所有成员,隐藏起自己唯一也是最大的弱点。
“一切为了人类未来,如果我的能力能为联合政府分忧,我愿意做出牺牲。”江渺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掷地有声,没有人会怀疑他言语的忠心。
“抓你,这就是我现在要做的。”
万象扬扬眉,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愚忠。”
江渺不置可否,只是浅浅微笑道:“有什么话,留到联合政府的审判厅里再说吧。”
届时,这个杀手伪装成政府前任上将的邪恶居心将被暴露无遗。
“上将先生,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万象迅速地将面纱抽回戴好,释放出足以与江渺抗衡的信息素,挣脱了他的压迫力场。
“到最后,要死的人一定是你。”
江渺错误地估计了万象的腺体恢复速度,落了下风,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EPO改造实验体的真正实力。
江渺惊讶于万象的笃定态度,他在觉察到万象眼中明显的杀意时,心中升腾起复杂的情绪。
很久之后他才确定,那是悲伤、兴奋和遗憾的总和。
他根本不恐惧死亡,甚至无数次希冀过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与敌人同归于尽,但他总觉得自己为人类军方做得还不够。
腺体使用过度的江渺无法牵制全力逃脱的万象,政府的部队对这位EPO首席杀手来说更是比玻璃还脆。
零点钟声响起,那是万象所等待已久的逃亡时机。
万象将手中的狙击枪像扔废铁一样扔到脚边,望向身边反而被自己的信息素所压迫了的江渺,笑盈盈道:“上将先生,需要我提醒联合政府,不要在您本就负伤的情况下还派遣您执行任务吗?”
“别让您的自矜毁灭了您,死亡在这个世界一文不值,这是我对您最后的警告。”万象言罢,转身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
眩晕和黑暗涌上脑海,再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的天花板和点滴瓶,消毒水的味道闻多了就也没小时候排斥了。
江渺闭眼装作没醒,脑中却是一片混乱。钟楼、馥郁的玫瑰花香和神秘的少年。
那夜他并不是逞匹夫之勇才选择独自追击万象。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想不出既能将万象绳之以法,又不至于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的万全之策。
夜空之下,钟楼之上,两人的相处竟然还算得上和谐。
都暂时没置对方于死地,还聊上了几句,如果姑且将其称之聊天的话。
自己对万象的信息素会有耐受性,虽然程度极其有限,但他却因此不至于因万象的无限腺体分化能力而丧命。
当然相应地,自己也没法通过信息素途径直接杀死万象。
然而信息素耐受,一般只有三种情况,来自同一家族并有直系血亲,药物作用,或是已相互标记的Alpha和Omega。
他没有考虑第三种可能性,他打算等病愈后再更详细地去调查这件怪事。
因为他此生唯一标记过的那个Omega,早就死了,还是死在万象效力的EPO手上。
“上将先生,联合政府剥削您的劳动力,毫不顾忌您的感受,连轴转巨大的工作量、负伤出战等等行为毫无人性,我代表伟大的EPO诚邀您加入我们的组织。”
万象噙着一抹职业假笑,竟是向敌方的上将伸出了橄榄枝。
江渺很清楚对方对他进行了周全的调查,他淡淡道:“我拒绝。”
“好吧,那就先放过您,毕竟我也不急。反正您横着还是竖着走进EPO总部的大门,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万象不气不恼,依旧风轻云淡。
“……”相当于是给他预发死亡通知书了。
随后钟声响起,世界归于寂静,江渺在失去意识前听到他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上将先生,我们来日方长。”
明明是清澈而温柔的嗓音,说出的话却让他心中不停涌起寒意。
他害怕这样一张与凌未神似的脸与他为敌,他更害怕他们总有一天会都死在这永不休止的斗争中,世界都成为他们的坟墓。
而就在那个时候,他嗅到了万象身上似有若无的玫瑰芳香,他无法判断是不是万象的信息素,倒像是一种精心调制的复古香水。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将玫瑰花香错误地判断为香水,是会让某人伤心的。
病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江渺警惕地睁开眼。
看清眼前的人时,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现在是什么时候?沈司令怎么样了?”
江雪愣了会,无可奈何道:“次日黄昏。万象只是窃取了沈司令的ID卡潜入了我们的会议,沈司令没有大碍,在政府处理军务呢。”
“万象当夜没有取他的性命真是个奇迹。倒是你,完全没有觉察到被万象入侵了梦境吗?”
“腺体三级损伤,这种剂量的腺体兴奋剂能要命的,等级再高的Alpha也不行。还有全身多处暗器袭击,毒针已经由手术取出,毒药成分交由检验科处理,结果明天就能出来。”
幻境和毒针?
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思绪缓缓回笼。
只记得昏迷后的梦境里他与凌未在挪威旧居的花园里喝茶聊天,有极光、鲜花、白鸽和彼此,与每一个不用执行基地任务的假期一样。
凌……未?
不,现在仔细想想,虽然相貌一模一样,但梦中那人的言行举止都和凌未有不同之处,拙劣的演技如东施效颦。
讽刺的是梦境里自己行事全然没有平日中的谨慎小心。
没有预料到万象正在通过脑科学技术或腺体异能入侵他的梦境,以便套取情报。
幸好以这样的窃听方式万象无法掌握主动权,只能占据被动地位跟着梦境主人的逻辑走。
只是上演了一出浪漫的爱情片,而非泄露军方机密的谍战片。
然而不慎和敌方的杀手陷入风月缱绻中情意缠绵,与深中敌手杀招导致需要长时间的卧床静养这两件事,不知哪件更令江渺崩溃。
他冒进、弱小、迷茫,同这世界挣扎着生存下去的每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两样。
江渺望着发着冷光的医院白炽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江渺的故乡在挪威,峡湾岸边冷松汇聚,璀璨的极光映在年岁尚小的他的眼中,像碧色星河坠入无波深潭。
他出生在进化时代,战火还未燃及挪威,EPO虽已成立,但也只是局部冲突,远没有达到全球化的程度。
后来绝大部分的江家人都死在流血的冲突中,这个包含了众多ABO的庞大家族,最后只剩下了一株孤独的冷松。
江渺从小就被很好地保护着,比起拿枪倒是更喜欢听歌剧、绘画之类的雅事。
但毫无疑问地,在战争年代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十五岁那年他被沈司令官选拔进入人类军方的训练基地,从死人堆里走出一条血路。
他在数年后与挚友凌未先后晋升为上将,对他表明心迹后以为找到可以共度余生的人,敌方的流弹却带来了死神。
从此的每一天,他都在为两人共同的梦想而努力着,顾不上喘息,顾不上后悔,只能带着身后人们的期待和崇敬不断前进着。
他迫切地期待着,有谁能终结这血腥而恐怖的时代,将他从黑暗中救赎,或者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同敌方同归于尽。
他不愿活在那短暂美好的过往,却也看不到希望的曙光。
“江渺,我的话你有在听吗?”江雪叫了他的名字。
“这段时间禁止使用腺体,会有人来按时上药。我每天都会带一些信息给你,你不用太担心外面,人类军方没有你也能好好的,别给自己太大负担了。”
“谢谢你,江雪。”江渺看着她,由衷地感激这个不离不弃的伙伴。
“我前些天回了一趟基地遗址,找到了我们连队的详细训练记录,我发现目前活跃的EPO恐怖分子中,有四人的作战方式、思维与我们的同学极为相似,而且巧合的是,四位同学都是遭EPO刺杀身亡。”
“你的意思是,他们没死而是被EPO策反了?”
EPO的策反手段惨绝人寰,威逼利诱不成后,便会使用记忆编辑、机体强化、腺体改造等手段——
没有人能完好无损地走出实验基地,潜伏在其中的间谍回来后也都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已报告军方,军方认为有这个可能性,还在继续调查。”
“在想凌未?”
江渺被她看穿了心思,沉默着笑了笑。
“这四位均死于空难或海难,尸骨无存,因此才被怀疑。凌未已魂归故土,得以和你阴阳相守,在这个乱世也已经算是幸运了。”
江渺抬手遮去刺眼的白炽灯光,双眼被刺激得要涌出泪来。江雪叮嘱了几句,点了玫瑰燃香,关灯离开了病房。
黑暗成了怯懦者最好的伪装,莹莹的泪光虽不会被看到,失重的灵魂却无法被幽幽的玫瑰花香所慰藉。
与此同时,日落时分的EPO总部大楼笼罩在一层绚丽的金辉里,犹如启航的巨轮。
讽刺的是这栋大楼原本归地球联合政府所有。
“万象大人,恭迎您的回归。”大楼门口,一位身着华服的少女毕恭毕敬地颔首行礼,眼中却是作为一个高阶Alpha的灼热野心。
万象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后便走入了总部大楼,径自前往EPO首席科学家银述的办公室。
走入大楼,目光所及之处均是对他俯首系颈、恭敬有加的人。
他是EPO除首脑“指挥官”之外权能最高的成员,也是为数不多被联合政府全球通缉的十恶不赦的杀手之一——
这也算是对他能力的变相肯定了。
这里的人大多都是在HUV疫情流行期——进化时代加入的EPO。
其实也不难理解,如若自己拥有极强的异能,干着相当于Beta几倍工作量的活,却在新政府的强制镇压下,被抹除与他人的差异,任谁都不甘愿。
而联合政府却美其名曰,ABO的平等是为了人类的存续。
万象对联合政府没有好感或敌意,其实对于他来说,甚至当年为什么要加入EPO的原因都记不太清了。
似乎从记事开始,他就一直对EPO死心塌地,毫无怨言,却也忘了初心。
但于他而言,自己所在阵营的是非善恶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争夺和杀戮才是他的生存法则。
他莫名想起那日钟楼上宁愿使用腺体兴奋剂都要让他伏诛的军官,他不明白他的忠心与信念感从何而来。
似乎他还跟那个军官曾经的恋人长得很像。
当时望着黑色军帽下的那张脸,他竟然有深深的熟悉感,别人管这叫“一见如故”、“今生有缘”,他却因一时的恍惚暴露了自己原本的相貌。
他有些烦闷,抬手叩响房门,走入了银述的办公室。
简约的陈列,紧闭着门的不知里面在研究什么恐怖武器的私人实验室,与死寂氛围格格不入的开得绚烂的阳台上的花,以及躺在靠窗沙发上正在惬意撸着白猫的银发Alpha少年,微眯着眼享受着怀中猫咪带来的温暖舒适。
见到来者,银述睁开眼睛,笑道:“你都不知道你出去的这两天,我有多担心你——”
“……”万象选择性地忽略了这句令人有点反胃的话,“执行任务中枪了,路上耽搁了一会儿。”
银述皱皱眉,起身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几支贴着详细标签的药剂,只是淡淡交代了几个字:“这个外用。”
万象抬头看着他,眼里有一瞬间的惘然:“银述,我们为什么加入EPO?又为什么杀那么多人?”
银述因万象突然的认真而愣了愣,那张极为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
“怎么,执行了个任务回来就变得这么玻璃心了。我们若不抗争,泯然于那群Beta,有什么意思?”
他凑近万象的脸,万象甚至能闻到他衣襟处散发出的荆芥信息素的味道。
他听到银述一字一句地说道:“被杀还是杀别人,答案显而易见。况且我们已被联合政府全球通缉,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你真以为联合政府领导下的世界,有我们的退路吗?”
“抗争,活下来或者死去,被歌颂或被千夫所指,这就是我们在战争时代的全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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