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整座别墅祥和而温馨，安静得只有窗外细雪降落和时钟滴答的声响。

挂钟指针刚指向六点，万象就悄悄起床拿出了秘密通讯设备，敲了一份密电发给Omega杀手凰溪。

凰溪那边快到正午，回信的速度很快，附件是一份有关凌未的详细档案，包括兴趣爱好、性格品德、人生经历等等。

回信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我是职业杀手，不是情报贩子！！！附加一个火冒三丈的emoji。

万象：……

他一边想着到时回EPO请凰溪吃顿好的作为赔罪，一边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档案。

凌未和他在为人处事的区别不算大，模仿起来并不难，确保自己不会在林疏一家人面前暴露后，他长长出了口气。

虽然知道即使事情败露，背包中的枪就可以让他们永远闭嘴，但他不想这么做。

他知道优柔寡断、过分仁慈会将一个杀手送入坟墓。

正如银述所说的，这些都不过是一场幻梦，如果不赢得世界，世界将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梦醒了，万象也不会变成凌未，即使共用着一张相似的皮囊，他们也各有各的命运，永不相交，永不重合。

收好设备重新上床，却是辗转难眠。直到天光大亮，门外响起林疏清亮的声音，通知他十分钟后到一楼餐厅吃饭。

他翻身起床，洗漱、整理房间、更衣。他望着浴室镜中和那位凌未上将一模一样的脸，异样感和忧伤感像蚂蚁在抓心挠肝。

“你活在阳光里，光辉灿烂。但我不是，我生来就在阴影里，我无法成为你，也不想成为你。”

我们只有抗争才能活下去，而且这条路无法回头。

诚然我们是罪恶的，但我们不曾后悔。

我们不会用光明粉饰自己，因为我们所希冀的世界本就和光明相悖。

林疏为他释放了一夜金盏花型安抚信息素，再加上万象自身的恢复能力，第二天枪伤就已好得差不多，简直是个医学奇迹。

万象认为像林疏这样的医疗型人才不留在军医处简直是暴殄天物，只能扼腕叹息。

“来，都做的是你喜欢的，多吃点。”方琴在挪威生活了大半辈子，一手北欧菜做得极佳。

浆果派、奶油鳕鱼、野蘑菇汤、奶酪土豆泥、什锦水果松饼……餐桌上堪比正餐般丰盛的早餐足以表现了一家人热情的待客之道。

与家人一起共享热气腾腾的美食，和万象一直用营养补充剂度日的生活，是天差地别。

EPO的工作节奏很快，刀口舔血的生活让众人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放在这些细微而美好的小确幸上。

与其考虑口腹之欲的满足，更多时候考虑的是能不能见到明天的日出。

他们在人类军方——甚至是众多普通人眼里，是一群疯狂的、推行着Beta种族灭绝计划的亡命之徒。

“凌凌，你回挪威是因为什么事呀？”方琴问道。

万象想起她昨晚未遂的夺命三连问，只好无奈地胡说八道。

“军方派我来挪威请一位已退伍的作战部同僚，下个月的战事需要他和我们一起应对。我在路上与敌方交了火，不慎受伤。”

“江渺在上次的任务中负伤，目前还在医院，军方现在在紧急备战状态，事宜繁多就没能来。”

出言真假参半，脸色波澜不惊，万象也算是撒谎撒得得心应手、炉火纯青了。

“战场凶险，你和江渺少爷都要保重好自己啊。”方琴见两人都在任务中受了伤，担忧地嘱咐道。

将江渺送进医院的始作俑者不自在地笑了一下，选择埋头吃饭。

他欠江渺的这个人情，他会还。等两清之后，两人再在战场上相见，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江渺是他无限腺体分化能力的天敌，虽然不知他对他信息素的耐受能力从何而来，但他没时间细究这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昼”计划的成败，直接关系到战事的局势。要么斩除敌方的这一员大将，要么通过实验体改造让他为EPO效忠，他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凌凌要找的那位军官，如今身在何处？”

“今天晚上六点在奥斯陆国际机场会合启程回S城，我中午就走。”

“行程这么急？”

“战事吃紧，军方缺人，还请方姨理解。”

早餐过后，三人便到主卧叙旧。万象巡视观察之后，发现这个房间是属于江渺的，大概是江渺逃亡海外之前的居所。

中世纪油画风格的挂画，书柜里西方名家的语录书籍，防尘柜里玲珑可爱的白石雕像，学生时代手写给意中人的情书……

曾经倒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少爷，风光无限，只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为人类军方出生入死的魔鬼上将。

方琴笑着将一本厚厚的画册拿给万象看：“这个是少爷从基地毕业前的画册，一直让我保管着，可宝贝了。”

万象本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想法，翻开了那本书页已经泛黄的画册。

第一页正是明朗春色中的这隅小屋，春暖花开、群鸟掠空，热闹明媚之态跃然纸上，看来江渺最早的记忆就开始于此处。

无论是钟楼、极光、雪峰还是日出，都有速写、油画、水彩、素描等多种画法和多种角度，看得出画册的主人对绘画的热爱。

每张画的角落，都标注了日期和感想。

“2060年3月8日，希望母亲和院后的冰鸢尾一样永远美丽，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我很想她。”

“2064年7月24日，父亲吩咐我画的峡湾极光已完工，希望他喜欢，把它挂在军方办公室里，有时也会想起在挪威的我吧？”

“2068年12月25日，圣诞节，大家都没回来过节，不想画画。”

“2069年2月1日，听方姨说，进化时代已经落幕，挪威不再安全，我们必须得投靠人类军方寻求庇护，过几日便要启程，画今夜小城雪景纪念之。”

中间有长达两年的空缺，刚好和江渺进入军方基地训练的时间相合。随后的每一张画，除了山川湖海、鸟兽鱼虫外，多了凌未。

“2071年3月12日，重回挪威，这次不是一个人了。”

“2072年9月26日，今晚的月色很美。”

“2074年12月25日，圣诞夜宴。”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江渺确实一片情深。奈何几年后，斯人已逝，再难重逢。

一本画册打开了时空穿越的大门，让他像走马灯般看完了江渺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再一次意识到那两人羁绊之深。

在江渺眼里，他跟凌未是完全不同的存在，他一念之差就可能被江渺一枪毙命，而后者却是江渺的心之所向。

他甚至开始怀疑方琴和林疏是江渺找来动摇、策反他的内应，削弱他的信念，消磨他的战意。

在挪威的这几日，江渺算得上于他有恩，他可以在下次行动中不动江渺的性命，但他不敢赌江渺会因这张脸就对他心慈手软。

他不敢赌，不敢也不会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人手里。

他找了借口，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那间民宿，直到坐上飞离挪威的航班时，那种心悸感才逐渐消散。

航班上人多眼杂，他伪装了身份。路上没什么意外，他倒是休息得很好，一落地便赶紧前往了EPO总部。

一切不过同是过路同做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

一楼大厅里，在休息区百无聊赖地喝着咖啡的Omega少年见着来人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道：“万象大人，您这么快就回来了？哪阵风把您从北欧吹回来了？”

“凰溪，我着急找银述，怎么刚刚去他办公室没见人，电话也联系不上。”万象没理他的插科打诨。

“估计是在搞实验吧，银述最近抓了个人类军方的书记，本想套取情报，结果她犟得要命什么都不说，银述就把她作实验样本改造了。”凰溪淡淡地答道。

“怎么？心情不好？”凰溪看着他像丢了魂的模样，问道。

凰溪虽然看着神经大条，却有着作为杀手基本的敏锐和洞见，万象苦笑道：“我有点不想争下去了。”

“怎么去了趟北欧反而更颓丧了？”凰溪急忙扫视了一圈，见四下无人才长舒了口气，“你这是想……不干了？”

万象的沉默印证了凰溪的猜想，他为难地说道：“总部不会让你走的，更何况现在的EPO不能没有你。”

“你也知道，那些曾经想离开EPO的人最终都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有人类军方接应的那些反叛者尚且幸运，更多的人则是被EPO上层无情地处理掉了。”

“我们几个在EPO摸爬滚打地生存这么多年，早已惺惺相惜，我不能看着你往不归路上走。”凰溪看着他，一向玩世不恭的脸上浮现担忧的神色。

“放心吧，下个月还有重要的战略计划需要我参与，我断然不会离开。我一定会为EPO流尽最后一滴血。”万象笑着安慰道，“这是我为自己选定的结局，也是我的命运。”

此时，一位华服Alpha少女走入了休息区，笑吟吟地走向了他们：“万象大人，在下琉璃，指挥官请您到楼顶办公室一趟。”

万象记得这个人，早在他刚回EPO复命的那个黄昏，两人就有过一面之缘。

看她的装束不像是军官，倒像是只花枝招展的鸟，浓烈的栀子花型信息素和脂粉香混杂在一起，令人一言难尽。

万象攥紧了拳，扬起一个礼貌得体的微笑，凰溪则是已快被馥郁的香气熏得背过气去。

在EPO大楼内，一般都需要佩戴腺体抑制设备，禁止任何人释放超过规定浓度的信息素，除非她有上级的授意。

万象跟在少女的背后，神色晦暗。

加入EPO的人一般都会经历不同程度的身体机能改造，系统训练之后便会划分到不同领域。

有的是职业杀手，有的成为科学家，有的从事作战指挥，有的则是从事谍报工作……人人几乎都被繁忙的工作填满了，恋爱婚嫁之事鲜少。

情投意合的一双人在上级批准后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但更多的是由于生理需求而临时在一起的搭档，爱情在这个地方是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

万象上次见琉璃后便向上层递交了拒绝婚配的申请——

而上层却在他圆满完成了任务的情况下仍然驳回了他的申请，剩下的那种可能性让万象不寒而栗。

上层认为他这个Omega除了生育外已经没有其他利用价值——而这毫无疑问意味着万劫不复、生不如死。

……

琉璃打开了指挥官办公室的门，对万象微微一笑，甜甜地道了句请。

万象没来由地想起邪恶的古堡王爵和为之守门的魔女，他努力地平复焦虑的心情，装作云淡风轻地走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装潢低奢简洁，指挥官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正浏览着手中的军方急报。

晨光洒在身着白色军装的俊美男人身上，倒生出了几分凌冽的正气，只是眼前的男人并非善类，而是野心勃勃的军事家。

Alpha指挥官眼中像有一片浩瀚深洋，令人凭空生出溺亡的恐惧，他放下战报，笑着看向了少年：“万象，这个假期可还愉快？”

“托指挥官的福，我这几天休息得很好，随时能为您赴汤蹈火。”万象恭敬道。

“这几天南极地区的资源勘测站受到了敌军的骚扰，你去把那些惹人烦的虫子处理掉，不留活口，今日就出发。”

指挥官将任务细则发给了万象，虽然口头上只布置了一个任务，但南极任务后面却跟着近十个指挥官丢给他的大麻烦。

估计是把银述请假那两天的工作也给他算上了。

“没有疑议吧？”指挥官看着他，却并不是询问的语气，作为EPO的最高权能，他的命令无人会违逆。

“自然，”万象微笑道，却无时不在观察指挥官的脸色，“琉璃一事，我暂时并没有寻找伴侣的打算，还请指挥官看在我曾经功绩的份上收回成命。”

指挥官扬扬眉，冰蓝色的眼眸看不出任何情绪：“你对我的安排不满？”

指挥官夙星喜怒无常，城府颇深，他是EPO的元首，是个不折不扣的极端恐怖分子，但常人往往会被他温润如玉的外表所迷惑，高阶的猎手总是假扮成弱小的猎物出场。

“万象不敢。”万象琢磨不透夙星的心思，忐忑不安地答道。

“好了好了，怎么紧张地像在审讯一样？”夙星微笑着伸手握住了万象的手，释放了一些矢车菊安抚信息素，清幽的香气让人无形中便卸下了防备。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资质和能力都是EPO最高的，你有一些合理的请求，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

“不过现在的人类军方势力渐长，一心想要剿灭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你说对吗？”

“我们除了赢得胜利，再无别的生路。”万象答道。

“我们要创造一个没有Beta的世界，那时人类才真正实现了进化。”夙星道。

Alpha和Omega有何义务庇护Beta？世界本就属于强者。所有人都清楚，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公理只存在于绝对的强者手中。

“在下个月的星月港一战中，将人类军方的尘昼上将抓来，必要时可以杀了，并剿灭敌方所派遣的八成兵力。”

夙星淡淡道：“圆满完成任务，我许诺你未来不久便能退回情报部做文职工作。”

不用终日与血腥与暴力相伴，不需日日枕戈待旦，告别杀手危机四伏的生活，这对万象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他后来才知道那只是指挥官对他战意和忠心的一次试探，而自由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