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日照香炉,紫烟袅袅,晏临溪身着一袭浅色长袍跪在地上。

不远处的紫檀木桌案前,皇帝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玄色外袍,散开的青丝中不免夹杂几缕银发,手捧一册经史,神色专注而逸然。

晏临溪垂眸看着日光移动,被窗棂木纹挡住的影子逐渐缩短,几近消失。除了书页偶尔翻动的微弱声响,寝宫里便没有其他声音。

这静默似乎可以长到没有尽头,幸而晏临溪很擅长等待。不想任何事,神情专注,紧盯日光下飘飞的灰尘,其实余光在无限延伸,要将一切纳入其中——这倒有点像前世在骁山伏击的那次。他带着一队士卒卧在戈壁上,日光暖烘烘地照在后背,因为接近冬日,所以还要抵抗枯燥等待中诞生的困意。

终于,案前的人大幅度地动了一动。晏临溪轻眨一下眼睛,将自己从放空的状态抽离。

而桌案后坐着的那位,他的父皇,只是取过手边的青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皇帝搁下茶杯,又翻过一页,目光掠过案前跪着的大活人,回到书页上。看起来,他今天并没有要跟自己小儿子说话的打算。

香柱掉下一寸灰,芩内侍弓身走进来,附耳在皇帝耳边说:“陛下,太子殿下跪在殿外多时了。”

皇帝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挥手让芩内侍出去,没有交代要让太子或走或留。

晏临溪不由在心中感慨:“真是伴君如伴虎,这是在打什么哑谜?自己当年在这个位子的时候怎么就没那么多事?果然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晏临溪的思绪集中一处则已,若是一旦开了个畅想的口子,就很难收住,他父皇却在此时开口,晏临溪不由身躯一震。

“你说,在这儿,太子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晏临溪诧异地抬起眼眸,眉梢微挑,踟蹰道:“听不见吧?”

皇帝望着他,忽然低头笑了起来,“去日朕与太师商议,闲谈时提及皇子们的课业,太师说,在朕的这几个孩子之中,除却太子,你的功课最为出色。”

虽然不知道他父皇什么意思,但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晏临溪直起身子,双手交叠平举在身前作礼,说:“承蒙父皇关照,儿臣只不过尽分内之责,诸位兄长亦有过人之处,儿臣……”

皇帝打断他,“哎,朕既然夸你,何必牵扯别人?”他站起来,踱到晏临溪身前,托着他的手让他站起来。

“果然是长大了。再过两年,必然会长过朕。”皇帝用力握住他的手臂,“看来射术和御术也没落下。”

这样“父慈子孝”的场面倒让晏临溪有些局促,他心中不免惶恐,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端的,皇帝又说:“朕听闻近来你与南业世子走得很近?”

晏临溪眼珠子一转,先前徐内侍称说:“楼悠舟跟他住是陛下的意思。”这话果然是框他的。他嘴上回答:“是,他与儿臣前些日子住在一处,自然接触就多了。”

皇帝不知道想到什么,额下青筋跳了两跳,“小世子性格顽劣,你可莫要将他那些都学了去。”

晏临溪听着这话有“他会带坏你,你别跟他玩”的意思,只是迟疑地应了一声。

皇帝一手插着腰,一手按着额头两侧,缓慢地踱回案边,“昨日你来请安,在门外,就站在太子的眼下站的地方。你可知,彼时彼刻,在朕案前跪着的是谁?”

这话题转变得生硬。但晏临溪迅速回想起,他昨日的确看到,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在自己请安前从门里走了出来,跟在岑内侍身后离开。

兜帽将他上半张脸遮挡住,晏临溪只看见对方的下巴尖,因为装着异常,所以被他格外注意了两眼。

“儿臣不知。”晏临溪回答。

他在脑海中检索一遍,也没想出那个身披斗篷的人是谁,应该不是晏临溪认识的人。

别的不说,晏临溪认人的能力还算出众,从前领兵的时候,手底下的军队总会换,晏临溪虽然名字对不上脸,但只消半天,他就能记住这一师有哪些面孔,谁来,谁离开,他心里都有数。这曾经也是让他十分痛苦的能力。

皇帝笑的时候,眼尾就会出现几道褶皱,深浅纵横,笑容不仅没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和缓,反而更加正肃,他说出了一个名字。

“穆咏之。”

这回换晏临溪正肃了,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等他片刻思索,皇帝又拿起桌子上一沓纸。它们本来安安静静地躺在桌沿,用镇纸压着,其中几张还有翘边,随意到根本承载不起其中沉重的内容。

“上面罗列了以张福云为首,江南各大县衙高官贪污受贿的金额条目!”白纸上的墨字如群蚁排衙?,铺陈排布,事无巨细。令人震惊,也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江南转运使贪污受贿是真的?”饶是亲眼所见,晏临溪也不由喃喃出声。

皇帝将这沓纸拍回桌案,指节曲起,缓缓地在桌沿敲了两下。“穆咏之亲自比对账目,确认其中所述为实,朕已看过了。”

陛下的语调还算平和,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天的时间,就算有怒意也已消磨殆尽。而眼下,皇帝散乱不整的衣冠,似乎就是对这一沓纸最好的陈述。

晏临溪敏感地听出了他父皇话中别有意味,“……其中所述?”他神色一凛,“这份账目,不是穆寺正自己拟的?”

皇帝低头“嗬嗬”笑了一声,“是。这份账目,是突然出现在穆咏之桌案上的。”

他眸中底色更加幽深,“不知何时,不知何人,不知何目的,凭空出现。”最后几个字,语调中竟然还带有一丝滑稽的成分。

如果方才晏临溪还是为江南官员普遍的贪赃行为而感到讶然和愤怒,此刻,当他知道这份账目的由来,取而代之的情绪是迷茫,后知后觉地,心底又泛出丝丝恐惧。

张福云在江南转运使的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四年,经手过的账务数不胜数。而江南,作为富饶之地,更是人口众多鱼龙混杂。地方上县乡细分,光是县令就有近百个,其他地方官员更是难以数计。

在如此复杂的地域环境下,却有人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此地所发生的一举一动,对江南政财变动了如指掌。

从十四年前就开始,甚至是更早的时候,甚至不止江南……这样的人,不,更有可能是“他们”,在江南转运使被查办的关键时期,递上密函,简直就像是要引起当权者的注意一样,究竟是有何目的?

是示好,还是示威?

甚而,常县布衣不远万里前来京都,西市告发,会不会也是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

有这样一群人,训练有素,洞若观火,记录一切、推动一切、掌控一切……

这才是对帝王而言,更大的威胁。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乱?”晏临溪在心中自问,“张福云一案还没有真正解决,现在却又突如其来地出现这样身在暗处的潜藏敌人……”

他痛苦地捂住眼睛,那种现实与梦境重叠、前世与今生撕裂的眩晕感再度席卷而来。

晏临溪强撑住颤抖的身体,回过神,隐掉声音中的不自然,问:“父皇为何与儿臣说这些?”

皇帝眯起眼睛,一寸一寸地扫视着自己小儿子的面孔。

半披乌发的孩子,待到两年之后束冠,他会愈加棱角分明,眉眼也愈加深邃。现在蹙起眉头的样子,真的神似他的母亲。

“若是此事真有人在暗中插手,那就不只是朕一人的事了。”皇帝移开眼。

窗棂外,远天湛蓝,阳光斑驳,安逸得就像无事发生。

“既然身在皇家,就要能承其重。”

晏临溪的耳朵里充斥着嗡鸣,让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轻,也很模糊。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寝宫的,岑内侍应该送了送他,不,他送的应该是太子。父皇说时候不早要去上朝了,让他们都回去……

“阿月!”

晏河清猛地钳住晏临溪的手腕。

晏临溪如同垂死病中惊坐起,打了一个激灵,额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晏河清放松一些手指,但没放开他,凝眸观察他的脸色,“你嘴唇怎么发白,没事吧?”

晏临溪只是呆呆地摇了摇头,并不想多说的样子。

晏河清放开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稍一抬手,让身后随从往后退,跟晏临溪并肩,有些吃味道:“果真人一旦长大,就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我记得阿月从前可是很喜欢与我谈天说地的,恨不得一天到晚都围着我转呢。”

晏临溪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掐入皮肉,晏河清低头一看,“你觉得做错事的时候就喜欢掐自己,从小就这样,还是没变。”

被他这么说,晏临溪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只好捏住腰侧的玉佩挂饰,摩挲上面的纹路。

小时候觉得很长的廊道,现在他们两人几步就能走完。

晏河清瞥一眼身边沉默的人,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咄咄逼人了,毕竟越长大话越少这很正常,自己现在也不喜欢事无巨细与别人倾诉,但,“阿月,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晏临溪停下脚步,晏河清看着他,无奈地勾一下唇,“清明之后你我就很少见面,这一次见你,你又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跟小风吵架了?”

太阳往中天爬去,清晨的云霭散开,风一吹,掀起了一股郁热之气。

晏临溪抬起头,注视着晏河清,目光滑向他身后——在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浓墨一般的黑影附着在晏河清身后,咧开嘴,缓缓比划出嘘声的手势。

“没有啊。”晏临溪露出一个纯然的笑容。

第一卷【晓风残月】完。

第二卷【月晕知风】从12.5开始,每周四五六21:30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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