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草木灰

宝庚九年正月初八,人定时分。

延西道蚺县闻人村,原本正是和衣安睡的时候,但因年节还没过完,庄户人家又喜热闹,会亲访友串门喝茶嗑瓜子儿,顺便掰扯些张家长李家短,忽听得西北山坳里传来闷雷似的马蹄声。

闻人村位于山脚阳面,老百姓伸出脖子探头探脑不知发生了何事,彼时天又擦黑,星光黯淡,直到那方炬火围山烧了起来,人们才后知后觉大事不妙,慌忙逃窜。

延西军大营设在五里外,望见火光冲天便要驰援,却不想乙宛骑兵从正东杀来。

古道西风卷地折,狼烟起、角声悲鸣。

赤焰张天,玄云蔽野。

这是山河变、黎民遭劫!

延西军的统领名为葛谒,威远侯,世袭侯爵,年纪四十有余,身长七尺,魁梧雄壮。

敌袭那一夜,他正在脂粉堆里厮混。

帐中铜炉燃着沉水香,红氍毹上,纤腰宛转,《胡旋》不止,环佩丁当。

军中参将忽地撞进帐来:“侯爷!乙宛人放火烧山……“话未说完,帐外突然传来阵阵杀声。

忽闻鼙鼓,惊翻酒盏,碎了鸳鸯。

葛谒怀中的舞姬尖叫起来。

“慌什么?!”葛谒踢开脚边的银酒壶,锦缎袍角扫过满地瓜果皮核。

他起身,抄了铠甲套在身上,迅速穿戴整齐,掀开帷帐便上马,中气十足地吼道:“全军听令!迎击敌军!胆敢临阵退缩、违抗军令者,杀无赦!”

大虞守军擂鼓退敌,然而乙宛骑兵似乎并不恋战,虚晃几招便策马后撤,分明是在为那批放火烧山的游骑队伍吸引火力,保证他们能够安全撤退。

待到天光大亮,乙宛军此举的目的已然达到。

这个时节是旱季,西北风正烈,地里去年的干草枯叶遇火即燃,山火借着风势烧得漫天通红,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整片原野。热浪裹挟着草木灰扑面而来,连云端的飞鸟都被烤得坠地。

这场天火足足肆虐了七个昼夜,待风停火熄时,方圆百里都已成为焦黑死地,连山岩都被烧得皲裂剥落,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味。

幸存的百姓跪在田埂上,双手颤抖着捧起黑土,指间漏下的除了灰烬,再无半点生机。

延西军怒了。

西北的百姓被这场大火点燃了心气,誓要乙宛军队血债血偿!

威远侯挥刀斩断马缰,三千精骑如决堤的冰河冲过杨晴水,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与喊杀声震碎晨雾。

这股复仇的铁流顺着焦黑的原野狂飙突进,七天内连克三城,直到洛托城的城门在血色残阳中轰然洞开。

葛谒在马背上闻到了血腥气。

城头飘扬的乙宛狼旗突然被火油浸透,在暮色中腾起妖异的紫焰。

当第一声炮火在阵前炸开时,威远侯的亲兵像被巨手揉碎的纸人般飞散,滚烫的铅弹穿透三重连环甲,在雪地上烫出滋滋作响的窟窿。

“中计了!”

葛谒勒紧缰绳,调转马头。

“撤!快撤!”

参军的呐喊被炮火声淹没。

洛托城的民居突然翻转出玄铁射口,暗藏的投石机抛出燃烧的沥青,护城河下升起的铁栅栏将前锋骑兵截成两段。

葛谒望着城墙上转动的弩炮,终于看清,那些所谓的“民房“全是包着铁皮的战争机械,屋檐下探出的不是晾衣杆,而是黑洞洞的火铳口。

“威远侯如何了!”

嘉陵军统领韩良的声音刚劲有力,传入伤患帐中,掀帘而入时,冷甲上的冰霜簌簌抖落在地。

红白陈列的伤病军士里,葛谒赫然在列。

他的一条腿不翼而飞,半边身子瘫痪,平躺在床板上,很艰难地朝韩良这边看了一眼。

韩良看见他还活着,悬着的心落地。

调兵救援的命令,嘉陵军收到得太晚。按理说,自延西属地的弧陵、白陵二城就近调遣援军更为迅捷,但乙宛放的那把火太刁钻,波及甚广。这两地忙于灾情救援,自顾不暇,耗时甚久,反倒是绕道嘉陵赶来的援军率先抵达。

若是援军没能及时赶到,延西三郡,连带着毗连的嘉陵,恐怕都会被扣上一个延误军机的帽子。

这心落了地,韩良又难掩嫌恶地皱起眉头。

葛谒这厮此时身边围了八个舞姬,两个挨着葛谒完好的半边默默垂泪,两个掩面不忍去看他的伤处,两个期期艾艾地说起了体己话,还有两个说罢就要在营帐里献舞。

葛谒精神头不足,闻言,缓缓扯起左半边的嘴角,制止了那姑娘的动作。

他的另一半脸上有着火烧痕和流弹的擦伤,以后估计也很难有表情。

威远侯福大命大今朝不死,就算是残废,也躺得心安理得。

他戎马半生,如今乐得清闲,没什么负担就将延西军托付给了麾下参将,带着八个舞姬安生休养去了。

嘉陵军将战线控制在杨晴水岸以北。

延西军经此一役,损伤惨重。

因为军营粮秣遭夜袭焚毁,粮草即将告罄,治疗烧伤和用以止血的药材也所剩无几,麾下兵卒折损近半。

嘉陵军带来的粮草能供给军队撑半个月,韩良遂飞檄嘉陵都督府,着其速备十万石粮草。他又另写了一封信,递到了身处嘉陵的孔雀洲人士手上,他们能弄到大量的军需药材。

韩良就怕乙宛军队故技重施,切断嘉陵与延西的通道,特地派了一队轻骑,在嘉陵关以北的咽喉要道设伏。

乙宛靠着炮火和炮台的掩护,占据有利位置,然而,大虞军队也不是吃素的。

韩良在作战中发觉,乙宛的士兵对于那些玄铁制成的大家伙操作不太熟练,移动起来显得笨重而缓慢,不够灵活。这给了大虞军队可乘之机。

为了攻克敌方坚固的阵地,大军在阵前展开大规模的佯攻,吸引敌方火力,同时精锐部队以铁盾车为前驱,趁机冲锋逼近。

他们将浸透桐油的柴草堆推进敌方的炮台,然后点燃烈火,用浓烟和火焰封堵炮口。火炮在高温和堵塞的情况下,往往会因内部压力过大而自行炸开。

这种战术虽然危险,但效果显著。

半月以来,两岸浮尸壅塞河道,甲胄碎片随波逐流。

两方交战,逐渐陷入疲软中,但战斗仍在继续。

宝庚九年正月廿六,曹国公率北军至,军心大治。当日酉时,曹国公设酒犒军。

廿七日,韩良与卢炎赋二人于营帐中密议。

“乙宛军队此前历经多番激战,火药消耗理应殆尽。如今正是良机,若趁此时突袭洛托城,或可一战功成。”

于是,即刻点齐前锋部队,向着洛托城疾驰而去。然而,兵临近城下,乙宛炮台突然万炮齐发,炮火如暴雨般倾泻而来,威力丝毫不减。众人皆惊,遂收兵。

三十日,战线推进至胡骸坡,大虞的士兵逐渐发觉,乙宛的炮火仿佛无穷无尽……

“真是邪了门儿了!韩兄,咱跟乙宛军队打了那么久,这二十里战线,咱们的投石机都哑了火,可他们的红衣大炮就……就跟会喘气似的!乙宛这军备物资,到底是从何处运来的?”

延西军参将愁眉不展,他一开始想事情就开始搓脸,这几天脸都像是被抛光了几层。

“遣去的几个斥候杳无音信,咱们至今不知道洛托城的补给究竟从何而来!”

彼时,韩良和他各捧一碗刚出锅的羊肚汤,上头冒着滚滚热气。战士的手都糙,不怕被烫到。

韩良沉默不语,半晌才轻啜一口汤,另一只手握着枯枝,在沙地上写写画画。

参将跟韩良算比较熟了,仗打不明白就会去找他吐露心事,虽然韩将军十有**不会应他。

参将看向沙地上,韩良画的是行兵阵线图。简要地画出地形,再模拟两方交战。若方案不妥,韩良便会不紧不慢地喝口汤,随后用枯枝将图划去,抬脚把沙地抹平,重新构思、绘制下一种。

暮色中的胡骸坡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沙粒在晚风里流淌。

突然,几十步开外,传来陶碗触地碎裂的声音。

韩良与参将循声望过去,两个士卒不知缘何扭打了起来。左边提起一拳,右边踹出一脚,左右的人上前拉架,结果被肘击误伤,随即也加入战局。

延西军参将刚要出声,韩良却先一步站了起来,将汤碗搁在桌上,他放下汤碗的动作极轻,却让延西军参将的后背骤然绷紧。

“奶奶的,延西军的蛮子懂什么规矩!”左边那人眼睛肿了起来。

右边那人吐出血沫骂道:“放你娘的骆驼屁!”

双方争执啐骂不休,正欲再斗,一柄长戟横在他们中间。

两头顺着戟杆看过去,立即噤声乖顺,站直了称:“将军。”

“都当军规是摆设?”

韩良的声音比西北的夜风更冷。

长戟的锋刃突然转向左侧,“北军军纪第一条是什么?”

那人僵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以军粮为重,违者杖责三十军棍。”

戟头又转向右侧,“延西军铁律?”

“……护粮如护命,浪费者逐。”

那些参与斗殴的士兵低下头,看见了滚石地上,羊汤洒下后斑驳的深色汤渍。

韩良淡声宣判:“待回去,各自领罚。”

延西参将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里可惜了韩良不会说话。此刻,周围的士兵们安静伫立,这不正是褒贬臧否、鼓舞动员的好时候吗?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抬脚踩上石头,扬声道:“弟兄们,都给老子听好了!”

众将士纷纷仰头,目光聚集在一处。

还没走成的韩良也因为他这一声抬眸,随之一愣,默默后撤两步。

只见参将猛地扯开半边甲胄,露出肩上狰狞的烧疤,“延西的弟兄们对这伤应当不陌生。不久前洛托城一战咱们战败,但凡活着回来的弟兄,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这伤。咱们今日还能站在这里,咱们还要为不在的弟兄去战斗!”

“如今侯爷刚离开没多久,咱们延西军,难道就要跟同为大虞的军队窝里斗吗?!”他指着地上的陶片,“看看这碎碗!这汤里煮的不是羊杂碎,是咱的命换来的粮草!”

参将目光如炬,扫视一圈,继而义愤填膺道:“诸位兄弟,不管是延西军、嘉陵军还是北军,咱们在这儿拼了命,为的是什么?眼下征战还未平息,我问问你们,难道想在这儿就低头认栽吗?!”

寂静,随后人群里爆发一声呐喊:“咱们大虞的将士,从来都不是孬种!”

“没错!保家卫国!三军的心愿都是一样的!”

参将猛地用力一挥手臂,扯着嗓子吼道:“兄弟们,咱们必须让乙宛那帮人知道,大虞的军威,不是他们能轻易撼动的!”

士兵们被他这番话深深感染,群情激奋,纷纷振臂高呼:“大虞必胜!”

“大虞必胜!”

“大虞必胜!”

应和声越来越多,连成一片,汇成一阵。

沙地上的战局图被风卷走最后几笔。

延西军参将跳下石头,朝着韩良挑起眉头。

韩良朝他颔首,不由折服,伸出拳头往他肩膀上一碰。

之后几日,两面进退,几次迂回,连番鏖战,恁般胶着,敌我仍是僵持不下。

宝庚九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东南方向,朝曦涌动。

两道马蹄声轻脆,惊起寒鸦数点,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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