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面是什么动静?”
山崩的轰鸣震扰着鸡鸣谷,西面贫瘠山麓的阴影里,延西军灰扑扑的铠甲巧妙地与青灰的岩缝融为一体。
第一次战略撤退刚刚结束。
韩良压低头颅,鹰隼般扫视远处。
他手底下的副将见韩良不为所动,朝斥候打手势,示意对方前去东面侦察。
然而,韩良却突然出声制止了他,随后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五百人往西北沿线侦察,其他人跟紧我,五十人一队,即刻开始反击。”
副将与周身兵士互相对视一眼,有疑惑,更多的是身为军人对命令的绝对服从,随即分配好了队伍,副将携五百人往西北沙石地摸去。
“不论遇见谁,就地斩杀。”临行前,韩良对副将如此说道。
韩良如脱兔一般游走在奇岩怪石中。
嘉陵之地多山,又常降雨水,山里植被繁茂,地面满是滑石,行走极为艰难。对于韩良和他的军队而言,鸡鸣谷如自家后院,如履平地。
乙宛军队方才撤离的路线显得极为奇怪。其大部队朝着东面行进,从种种迹象推测,应该是赶去援击东面战场。
可就在刚才,东面突然传来一阵异响,那声音绝非火药和大炮所发出。与此同时,北面的水汽渐渐增多,韩良推测或许是春雨导致了山体滑坡。
原本,他们的战略规划中,乙宛军队理应从西北面来袭。所以,作为主力的嘉陵军在前进行游击骚扰,延西军则在后严密防御。可世事难料,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原因,乙宛人却选择了从东面突进。
与嘉陵军交战的这支乙宛军,起初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眼看就要踏入韩良精心布下的陷阱之中,事到临头突然转向,匆匆回援东面。
而在北面战场,在众人视线难以察觉的隐秘之处,还有另一队人马。
他们趁着东面战场激战正酣、众人无暇他顾之时,悄无声息地绕着鸡鸣谷外缓缓而行,人头还不过百。
韩良虽然还未猜出对方究竟是何许人,但战场上来历不明且行踪诡异者,绝非善类。
在猜不透对方战力的情况下,给麾下下达必杀的命令,是最好的选择。
山岚裹着腐叶气息在峡谷间游荡,晏临溪的靴底碾碎最后一茎枯黄的蕨类植物,指腹摩挲着箭杆上被血浸透的缠绳。
鸡鸣谷东麓山崩,导致地下暗河改道,淤泥阻塞,三面围堵,施力不行。
延西军的大部队远在另一端,想要施援如大海捞针,更何况还有乙宛的军队持续纠缠,一时之间鞭长莫及。晏临溪只能带着这一侧的将士们绕行,与大部队会合。
然而更加棘手的是,受山崩影响,大部分幸存的乙宛军此刻也在晏临溪这一侧。
天色渐暗,现在他们一方势单力薄,乙宛残兵又如狼似虎,要是真的碰上,恐怕生死悬殊。
“阿吴!”
在战士们轻微的步伐响动声中,有人倒下了。
晏临溪脸色骤变,快步上前,用力推开周围的人。
他迅速扯掉这个士兵刻意围在腰上的披风布,解下铠甲,在士兵的腹部,赫然有一个血口,
“为何不报伤情!”
晏临溪埋怨归埋怨,愤怒归愤怒,手上不停,掏出囊中最后一点金疮药,按在对方伤处。
阿吴疼得呲牙咧嘴,豆大的汗珠混着雨水从额头滚落。
晏临溪示意别的士兵帮忙按住血口。
“拿干燥的纱布来包扎。”
晏临溪厉声问:“还有谁身上有伤?”
几个士兵默默举起了手,晏临溪一一检查过,安排简易包扎。
他很快又给了一道指示:“报数!”
此次报数,报的并非人数,而是粮草、伤药的数量。
听完大家此起彼伏的报告声,晏临溪简单计算了一下他们还能坚持的时日,期间他的眉头就没松开。
山谷东面雨势渐小,但没有完全停。
夜晚的鸡鸣谷,寒气如同潮水一般逐渐涌上来,丝丝寒意直沁骨髓。
队里还有伤员,伤口在这潮湿寒冷的环境下极易感染恶化。必须要赶快找一处地方躲雨,否则伤病的伤处都要泡烂了。
“大人,西南角有兽径!”
晏临溪顺着一个老兵指的方向望去,在潮湿的泥土上,清晰地印着一排兽的脚印。
晏临溪眉梢稍缓,点了两个身体无恙的士兵,让他们跟自己一道去探路。
三人小心翼翼地朝着兽径的方向前行,一路上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终于,在几里外摸到了一处岩洞。
此处距离山崩的地方较远,岩洞整体并未坍塌。
走进岩洞,里面有巨兽活动过的明显痕迹,或许是因为突然的山体滑坡,让它转移了住所。
晏临溪环顾四周,心中暗自盘算,觉得此地较为隐蔽,于是打算带人在此处歇脚。
夜幕彻底黑沉。
一行人不敢点火,火光会引来乙宛的豺狼。
与乙宛军队焦灼的这个月里,大虞的士兵无不感受到敌人的疯狂。
一次天灾地祸,让对方的冲锋付诸东流,此刻若是遇到大虞的残兵,以他们的行事,不知道还会做出怎样令人胆寒的举动。
山洞湿冷,战士们淋了雨,浑身湿透,寒意阵阵。
无奈之下,他们纷纷将铠甲衣料解下来,十几个人打着赤膊,背抵着背,肩靠着肩,相互取暖。
他们的身体虽然疲惫不堪,几乎要被睡意淹没,但精神上却仍处于高度警觉状态。
晏临溪在墨水般的夜里睁着眼睛,漆黑的眸子闪着两粒暗光。
岩洞外,鸡鸣谷的大雨停了,月亮探出云层,银辉遍撒。
晏临溪的眼皮像被火漆黏住,每一次眨动都扯得神经发疼。
他不敢阖眼,怕那些被压在瞳孔后的血雾翻涌上来,他怕自己绷不住,在噩梦中犯病。
前世的沙盘在脑海里碎成齑粉,今生的战局却在脑海中烙成焦痕。
他在脑海中不断地思考,回忆着这场战争中的每一个决策、每一次行动,每一个细节都被他反复咀嚼,仿佛能从中找出一丝转机。
到头来竟是越深入,越沦陷。
原以为带着前世记忆重临沙场,便能执命运之笔改写败局。可此生所遭遇的,都与前生截然不同。
前世的记忆成了他手中的利刃,却在新的战场上变得锈迹斑斑,锋芒不再。
那些倒在他决策下的士卒,他们的瞳孔里映着的,是否也是他此刻颤抖的指尖?那些鲜活的生命在战场上消逝,像被风吹散的尘埃,再也无法聚拢。
他感觉自己真是上了年纪,两世相加,三十六载光阴在骨血里结了霜,前世的锐气早被岁月磨成卷刃的刀,取而代之的,是犹豫和迟疑。
他望着蜷缩在岩洞中的战士,他们的呼吸声像漏风的陶埙,断断续续撞在岩壁上。
当指腹抚过腰间未卸的甲胄,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忽然惊觉自己竟连拔刀的力气都似被抽走了——这双手,究竟是该握鱼符,还是该执哭丧棒?自己的存在,究竟是在带领士兵走向胜利,还是在将他们一步步拖入深渊?
他的命,或许早就应该让他两鬓染霜,最终成为棺椁中一具枯骨。
不,他这样一个“昏君”,根本不配拥有棺椁,也不配入皇陵。
他死后,应该会被火化,青白的骨灰被狂风扬在空中,消散于天地之间,随风远去……而不是在这里,因为自己所谓的经验,让别人断送了性命。
“笑俺这痴儿空把兵书翻,错算流年,错算烽烟。白骨堆中认旧鞍,悔也么般?悔也么般?”
鬼姬的歌声是从山涧的骨缝里渗出来的,像夜鸦啄食腐肉般粗粝。
岩洞里很安静,战士们鲜少有动静,除了呼吸和几道鼾声,再无其他——他们听不见鬼姬的唱词。
晏临溪耳中嗡鸣,呼吸停滞。
片刻后,他当作什么也没发生那样,肩胛骨收缩,将头埋进了胳膊,悄悄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却堵不住那尾音里翻涌的凄厉哭腔。
那些词句化作无形的手,正把他前世的自负剜成筛子。
“夜长深锁万重山,寒雾绕腰间。从前自诩英雄汉,到如今、寸步难迁。休道金疮药暖,难医心内疮瘢。”
够了……
晏临溪紧紧咬住因为气温骤降而战栗的牙齿。
“恨苍天,忒相煎,千军覆没成空愿。若许来生再执鞭,怕依旧是轮回怨,鬓丝先变。”
够了!
“听他笑俺无能汉,俺笑这浮生如幻,算来都是棋盘一散。剩得这半阙诗文,向荒丘、付与啼鹃唤。问苍天,可容俺一抔黄土埋遗憾?”
够了!够了!够了!
晏临溪感觉口腔中弥漫着铁腥。
岩洞里的鼾声忽然静了,他慌忙抬头,却见最近的士兵翻了个身。
冷汗顺着喉结滚进衣领,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在怕——怕这些活着的人,终会变成记忆里的亡魂。
胸口有坚硬的东西搁着,晏临溪下意识抬手抚了一下,指尖触碰到温润的质感。
温热透过衣衫传到掌心,失律的心跳渐渐回归平稳。
鬼姬的歌声渐远,像被夜风卷走的纸钱。
晏临溪深吸了几口气,他望着洞口漏进的月光,忽然觉得这具被两世光阴浸透的躯体,早已从中心开始腐朽,从根部开始皲裂。
这或许就是天命吧?他想。
重生只道是虚妄,晏临溪终究是把自己磨成了插在乱军之中的“界”。
一面刻着旧败,一面等着新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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