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杀干净了吧?”
月色如霜,“虏疮”踩在一具大虞士兵的尸体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满地狼藉,右手随意地从身旁一具尸体上扯下一块染血的布料,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中刀刃,刀身映出他眼底的阴鸷。
“五百一十二个人头,悉数验过。”
“虏疮”抬腿狠狠踹向脚边那具横躺着的大虞士兵尸体,尸体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他口中骂道:“真是上赶着来送死!本来想干干净净地回去......“
他短促命令:“此地不宜久留。收拾行装,将行踪消抹干净,趁夜便走!”
六十几个人点头领命,各自行动。
“虏疮”站在原地,望着月色中黑沉沉的鸡鸣谷,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看来,大虞军队里有个了不得的人物。
他们一行人假扮商队,一路上行走谨慎,足以迷惑旁人,却还是被对方看出了端倪。不过只派五百人前来,未免太轻敌。
真是可惜,即便对方有能耐,如今也是鞭长莫及了。
他的思绪不禁飘向远方。
“吾主”手段通天,这世间被算计的又何止这鸡鸣谷一处?
洛托城的炮火,可都是他们从西南之地费尽心思运来乙宛的。乙宛若想与大虞军队抗衡,岂能只靠人口众多?没有他们在背后运筹帷幄,琉戈又怎会轻易出兵?
“虏疮”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不过如今,洛托城大军撤兵,再加上皇宫中所有“鳞”的同僚离奇自戕,那个矜骄自满的摄政王,此时估计已经忙得焦头烂额了吧?
“虏疮”忍不住“嗬嗬”低笑起来。
琉戈居然真的以为皇宫中留下的同僚就是“鳞”的首领?妄图以监禁控制“鳞”的动向?简直愚蠢!
他们不过是“殉道者”!
为了“我主”无边权力而慷慨赴死的“殉道者”啊!
·
“大王,贾先生……死了。”
琉戈闻言,倏然睁大眼睛,怒目而视。
“说清楚。”
亲卫喉结滚动,干涩道:“贾先生与门徒们日未落还在大院议事,片刻后我们交班,发现门窗反锁,撞开后……贾先生和七位门徒都……”
“混账!”
琉戈看亲卫哆嗦个不停,又问:“怎么死的?”
“应该是……中毒。”
“什么毒?哪里来的毒?谁给他们下的毒?”
“不清楚……巫医已经在验了。”
“巫医?”琉戈冷笑,甩袖便走,“巫医能验出什么?去城里找个仵作来!活的!”
就当琉戈要踏门而出时,背后传来文山的声音:“老朋友,这就走了?”
琉戈回过头剜了文山一眼。
文山这回憋不住笑,他有些懂了苦沮“危难关头还要给别人添堵”的“险恶之心”,谁让琉戈的亲兵之前在回势沙洲打伤了自己的弟子呢?
文山叹息一声,正色了些,说道:“贾先生,假先生……我早提醒过你。你明知道那些人危险,却还要一意孤行,现在被反咬了?”
琉戈垂下眸子,吩咐亲卫:“落锁。”
文山望着琉戈匆匆离去的背影,指尖摩挲着袖口破损处,笑了一声。
想靠一方矮院、一把铁锁就困住一代宗师?
他摇了摇头,慢慢踱步回屋。
琉戈赶到那个“贾先生”的居所,屋内横陈着八具尸体,面容平和,出露的皮肤近乎苍白,七窍处呈现紫灰,是中毒无疑。
那个巫医还在,正在依次排开的尸体面前挥来跳去,鹿角头饰上的铜铃吵得人脑仁疼,琉戈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她轰走。
在等仵作的这段时间,琉戈还得到了乌伽木失踪的消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只得又调兵去找这位“噶扎尔”。
一批又一批亲卫来报,都是搜寻乌伽木无果的,寻找范围已经从皇宫到了外城。
琉戈烦躁非常,用乙宛语骂了一句脏话:“死丫头!”
仵作将初步结果告知琉戈:“每人口中后槽牙处都有缺角,牙龈内侧嵌着半片薄如蝉翼的毒囊,应是用舌尖顶破囊皮,毒发不过半盏茶时间。”
“自杀……”琉戈喃喃。
他停顿良久,忽而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是有备而来。
他的确不想把“鳞”放走,选择软禁他们中部分人,让其他人继续运输火药,谁知对方竟然有这样破釜沉舟的预谋。
亲卫再次来报:“大王,外城搜寻‘噶扎尔’无果。”
琉戈恍然看见,棋盘早已布下,乙宛在一开始便处于绝境。
·
头脑昏昏沉沉不知多少时日,梦里的时光却长久地停留一处,是七岁那年,中秋桂影——
穿月白衣袍的小身影伏在台阶上,袖口浸夜露,像只落水不得飞的山雏。
而今的楼悠舟长身鹤立,代替幼年的自己站在此处。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心托着的桃花酥,与记忆中被揉皱的油纸分毫不差。
一瞬间,楼悠舟心潮鼓动,不由自主地被驱使上前。
小临溪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动了一下,脊背绷得更笔直,却没有转头。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整个抄了起来,天旋地转。
等小临溪惊慌失措地抓住手边东西稳住身形,月光恰好在此时转过飞檐,照亮小临溪骤然睁大的眼睛——眼前是一张靠得太近的俊美面孔。
小临溪失了神。
楼悠舟的手掌穿过单薄的衣料,触到孩童肩胛骨下突突跳动的脉搏,将他稳稳抱在臂弯里。
楼悠舟与他对视,笑容越来越大。
他心道晏临溪小时候的确是个呆的,遂将他往上颠了颠,存心逗他:“还不叫人?”
小临溪揪着楼悠舟衣领的手忘了放下,完全想不起来对方是谁。这样漂亮的人儿,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于是他小声问:“我不认识你吧?”
楼悠舟笑得浑身都在抖,这样呆的晏临溪实在太有趣了!
“这不就认识了?你应该叫我……”楼悠舟心神一动,“叫我‘哥哥’。”
小临溪从善如流,“哥哥。”
楼悠舟应得响亮,笑着把桃花酥塞进他怀里,小临溪不吃,只是轻轻道了声谢。
“哎?谢谢谁?”
这是故意的,可怜小孩子听不出大人话里的狡黠。
小临溪似乎也觉得自己没感谢到位,赶忙补上:“谢谢哥哥。”
四个字说得脆生生的,将楼悠舟唤得心花怒放,他抱着晏临溪就要去撒欢,小临溪却抿唇,指了指紧闭的殿门,“哥哥,我要陪着娘亲。”
楼悠舟挑眉,想到了什么,几步跨上台阶,一脚踹开殿门,里头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
“瞧,你娘亲不在这儿。”
这里可是他的梦!
楼悠舟理直气壮,梦里要什么规矩?
小临溪还在恍惚中呆滞,楼悠舟已经收紧手臂,足尖轻点,跃上屋檐。
瓦片在脚下发出细响,夜风吹得衣袂猎猎,将两人一同卷入深邃夜空。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怀里的小孩害怕,小临溪的手更用力地攥住楼悠舟的衣领,将头埋在楼悠舟颈边,只在突然的坠落中传来一声惊呼。
“别怕别怕。”楼悠舟拍了拍他的背,朗声道:“躲什么?睁开眼睛看看!”
他故意微微倾斜身体,吓得小临溪又往他怀里缩了缩,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慢慢抬头。
穿过楼悠舟的肩膀,皇宫的灯火愈渐远去。
“我们出来了?”
小临溪的声音里带着幼稚的欣喜,吐露最直白的夸赞:“哥哥,你好厉害!”
楼悠舟嘴角忍不住上扬,又故作矜持地轻咳一声,掩住眼底的得意:“那当然。”
夜风拂过两人发梢,带着远处市井的烟火气息。
楼悠舟低头看着怀中孩童亮晶晶的眼睛,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仿佛此刻才是本该有的相遇。
“要是小时候也能这样,把晏临溪‘偷走’就好了。”
这个念头突然从心里冒出来,楼悠舟为之一愣,不过很快又被他挥散。
楼悠舟转而去想另一件事: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跟晏临溪交恶的呢?好像是因为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小到楼悠舟现在回忆起来都抓不住残影。
黑夜空旷,月色明亮,楼悠舟的心也跟着开阔了。
回头看当年,真是无奈又好笑。
“哥哥,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
楼悠舟刚开口,忽然感觉手臂一沉。
怀中的孩童体温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金属触感。
他惊愕地低头,只见原本七岁的晏临溪,竟化作了满身血污的模样。青黑战甲上凝固的血痂剥落,他的双眼麻木而空洞,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不断涌出,滴在楼悠舟颤抖的手背上。
“晏临溪!”
楼悠舟整个人失去重心,被拉向地面,他的指尖陷入对方浸透血水的甲胄缝隙,下意识将晏临溪的头护在怀中。
梦里没有痛觉,楼悠舟睁开眼,发现场景一变,京都的花好月圆化作西北的风刀霜剑。
比风霜更冷的,是晏临溪毫无起伏的身躯。
楼悠舟颤抖着伸手去触碰那苍白的面颊,指尖刚一触及,晏临溪的身体竟如沙砾般溃散,在朔风中消散成点点血色尘埃。
他徒劳地伸出手,却只攥住满地荒芜。
抬头,月光依旧皎洁。
许是风沙迷了眼,一片模糊。
是梦总是会醒的。
楼悠舟知道美梦不长,但是他没料到,会以这样刺目、震悚的方式结束。
感觉两个人如果不是同岁,有年龄差,不管谁是年长的那个,都会把对方养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5章 雨歇月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