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永远是最黑暗的,也是人们最为放松的时刻。
穿檐越脊的少年却很喜欢这一段时间。因为他经常在这时像猫,像老鼠,甚至像一片落叶一般,悄无声息地潜进万家,去为自己明日或以后的一段时间“借”些盘缠。
可是,今夜却不必如此麻烦,只因此刻他脚下就是平城最富有的人家——蒋府。
蒋府在今日花了大把的银子给长孙办酒,请了平城里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主人们忙的筋疲力尽,下人们忙的脚不沾地。
因此,全府的人比往常时候睡得更沉。
少年已经从正院一路洗劫到了东北角的静园,翻过墙头就是一条窄小而阴暗的夹道。他蹲在墙头上,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往左边看看再往右边瞧瞧,最后瞥了眼天光,到底还是拢了拢肩上的包裹,倏地跃进了院里。
院里有一株开地正旺的桃树,树下有一张石桌,一条石凳。少年越过桃树、石桌、石凳悄悄溜进了房里。
入眼便见一条五尺来长的桌案,其上摆着几样古玩,两边各放了把圆背圈椅,墙上挂了四轴画,渔樵耕读栩栩如生,正中摆着一张红木雕葡萄纹方桌,配着四张红木小方凳,布置的甚是简约雅致。
少年心道:“这想必是个男子的居处。”他笑了笑,摩拳擦掌地进了内室。
内室里鸦青色的帐幔低垂,有清浅的呼吸声从里头传出。少年把包裹放在地上,倒出手来轻轻地撩开帐幔,心道:“你若长得好看,我便少盗些银两;你若长得难看……哼哼……”他无声地扯了扯嘴角,放纵着自己的小癖好。
可这也没什么,世人皆爱美丽的事物,他只不过将这点癖好融进了谋生的手段里。
这时,窗外迷蒙的晨光透了进来,少年果然在这床上看见了一个睡着的男子。
这男子有一张如玉的面容,两条剑眉斜飞入鬓,睫毛纤长,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红润。少年瞪大眼睛,却忍不住心中暗叹:“可惜啰!这么个美男,也不知这眼睛长得是何模样?”
他正自叹息,却不防那男子眉头微蹙霎时睁开了眼睛。
这眼睛也长得好看,更准确的说是恰到好处。它们生在男子的脸上,并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小,使得与鼻梁的距离,与两侧发际的距离都分毫不差。只是他的眼珠太黑,眼白太白,不笑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清冷。
少年在他的眼下怔楞了一瞬,已被他抓住了手腕,他问道:“你是谁?”
“果然,他的声音也有些清冷。”少年回过神来,正要胡侃几句,那男子已大声喊道:“快来人,抓贼啊……”
少年又是一呆,顾不得他是怎么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只得转着腕子向前挣去,嘴上胡乱说道:“别叫,别叫,我还你就是了。”
那男子却紧紧地盯着少年的脸,一双大手犹如铁钳一般,抓的甚是牢固。少年未能一下挣开,脚下却绊在了那包“赃物”上,一着不慎便扑倒在地,连带着男子的半边身子也栽到了床榻外。
此时,他陡然明白了是什么出卖了自己。
外头天光见亮,院子里已经响起了嘈杂声,下人仆从们或拿着棍棒或举着扫帚边跑边喊:“抓贼啊,快来人,抓贼了!”
一时间,许多人聚在了静园里,他们面面相觑,却没见到一个面生的人。
有人便道:“贼在哪呢?”
扑在地上的男子显然听见了那群蠢笨家奴的声音,他梗着脖子喊道:“在这儿……贼在……”话未说完,大惊失色的少年已回身给了他一记手刀,正切在男子脖颈之上,声音戛然而止。
可院子里的仆从们已经寻声而来,少年待要逃跑已是没时间了。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在房门破开的瞬间,掰开了男子的手,“嗖”地窜上了房梁。
仆从们破了房门,但见那男子上半身着地,双腿直愣愣地悬在床上,是个难得的俯趴姿势,众人顿时惊慌失措,一窝蜂地围了上去。
这时,一个小厮模样的仆人拔开众人,眼见之下惊呼一声:“少爷!”而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男子抱回床上,又道:“快去通知老爷夫人,快去请大夫!”
不多时,蒋老爷和夫人便匆匆赶了来。
只见蒋夫人坐在床边,看着闭着眼睛的儿子泪眼朦胧,一声声地唤着,“成儿,成儿”。
可是,蒋思成并没有在母亲的呼唤中醒来。
蒋老爷便沉着脸转身看向那个小厮样的仆从,喝道:“常顺,你们是怎么照顾二少爷的,竟让贼进了二少爷的房?”常顺扑通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回道:“请老爷责罚。”
“爹,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蒋家大少爷蒋思行也匆匆赶了来,他对着常顺说道:“大夫可请了?再去催一催。”
房梁上的少年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身体却动都不敢动,心想:“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金贵,不过是昏过去罢了,这就罚人。”
不一会儿,常顺在前领着一路小跑的大夫走了进来。这大夫五十多岁年纪,蓄着长须,背着药箱,进来时颇有些气喘。他见蒋家众人着急殷切的样子也顾不得喘匀了气了,一番查体过后,对蒋家人说道:“二少爷没有大碍,只是腿上有擦伤,人昏过去了,待我扎上一针就能醒来。”
他说的轻巧,可蒋夫人听着却难过极了。她坐到一边去,抹着泪道:“老爷,成儿已经十九了,身边净是些小子们伺候着,他的婚事……唉,要是能有个知情识趣的姑娘陪着他,也不至于出了今天这事。”
蒋老爷一听,皱着眉道:“你哭什么,也不怕外人笑话。”
蒋夫人瞥了眼正在施针的大夫,扭身说道:“怕什么,成儿从小到大的病都是李大夫看的,儿子是什么情况他再清楚不过了。”她虽如此说着,到底还是拎着帕子把眼泪擦的干干净净。
此时,少年窝在梁上,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心道:“原来这人是个有毛病的,那可白瞎那副好皮囊,只是不知他生了什么病,怎么会影响了婚事?难道……”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往那男子腰腹间瞄了瞄。
余光却见李大夫自人中穴拔下银针,那男人果真醒了。
蒋家人立时将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叙起话来。
先是蒋夫人说道:“成儿,你真是吓坏娘了!”
蒋思成张了张口,未及回话,又听蒋老爷问道:“成儿,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告诉爹!”
蒋思成微微笑了笑,说道:“我没事,让爹娘和大哥担心了!”接着,他又问:“贼人抓到了吗?”
蒋思行终于有机会插了嘴,他说道:“没抓着。不过,还好你没事,以后可不能再冒这样的险。”
蒋思成听着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这时,李大夫开好了安神的药方,交给常顺,又拿出一瓶白色的药膏,叮嘱道:“这是外用的,涂在腿上可治疗擦伤,这几天伤口不要碰水,好好休息。”
常顺接过药膏,弯腰一礼,应道:“是,小的记下了。”
蒋夫人却从常顺手里抽出药膏,挽了袖子,掀了被,作势要为蒋思成亲自上药。
蒋思成忙道:“娘,稍后让常顺来吧!”
他说这话时,眼中不自觉地露出了两分戒备。蒋夫人心头一酸,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嘤嘤哭道:“怎么,你的腿连娘也不让看吗?”
蒋思成闻言,一张玉似的脸霎时白了几分,他求救似的看向蒋老爷,终于等到一句,“成儿不愿,你逼他干吗?”
蒋夫人抬头瞪眼,“你看看成儿现在的样子,我还能相信那些毛小子吗?”
常顺一听,“噗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
少年俯视着,不禁撇了撇嘴,皱了皱眉,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骨。就在这时,蒋老爷却一脚踹在了常顺肩头,怒道:“说,以后你能不能照顾好少爷?”
常顺伏在地上,哆嗦着回道:“能,小人能!”
蒋老爷听后,骤然回头,看向呆愣住的蒋夫人,柔声道:“瞧,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趁机拉起蒋夫人,接着道:“你先跟我出去,我有话和你说。”他说着又在不经意间冲儿子使了个眼色。
蒋思成收到了眼风,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浑身上下都松快了许多。他冲着蒋思行道:“大哥,你替我送送爹娘!”
蒋思行应了声,便和蒋老爷夫妇一齐走了出去。
至此,房中只剩下了蒋思成和常顺。
常顺听着脚步声远了,居然自己站了起来,他走到床边哭丧着脸道:“少爷,你可吓死我了!”他说着就要撩起蒋思成的裤腿给他上药,却听蒋思成淡淡地道:“你也出去,自己来。”
他语气坚定,神情淡然,分明是个不容反驳的样子。常顺素来知道他虽待人清冷客气,却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当下便只能叹了口气,乖乖出了屋子。
这时,少年眼见着四下无人,便挪了挪自己的身体,向下环顾四周,正想寻摸出一条逃跑的路线,就见蒋思成自己坐了起来。这本没有什么,要知道六个月的婴孩已经能够自己翻身坐起,可是这动作对一个患有腿疾的成年人来说却并不容易。
少年好奇心起,便也不急着走了。他坐在梁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蒋思成动作。
只见他用手臂撑着床,将身体一点点挪动,费了好半天功夫才靠在了床头上。可他靠坐在床头上,却一动不动。
少年等了半晌,直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才见蒋思成突然用两只手狠狠地掐了掐双腿。他看的眼角一跳,仿佛感同身受一般龇起了牙咧起了嘴。
可是,床上那人却是面无表情的,那两条腿也是动也没动。
事实上,蒋思成对这两条腿是死了心的,可偶尔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试探一下,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冒出一点悲伤。
这点悲伤,少年并没有瞧见,但只看蒋思成姣好的皮囊,再配上不能行走的双腿,便足以让他扼腕痛惜。
他正摇头感叹,不想此时,不挣气的肚子却“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房里落针可闻,少年肚里的“空城计”显得尤其响亮。蒋思成淡淡地说道:“你还没走。”
“被发现了!”少年吐了吐舌头,干脆利落的从房梁上跳下来,嘿嘿一笑,说道:“折腾了一早上,肚子饿了!”说罢,他拍着肚皮走到床边,伸长了脖子去瞧蒋思成的腿。
谁想,蒋思成一把拉过被子,“呼”地盖在了腿上,道出一句,“女孩子家家的,怎好盯着陌生男子的腿瞧”。
他说的云淡风轻,听在少年耳中却尤如一记春雷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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