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诡楼笔记(五)

黑色宾利绕过大门前的喷泉,通过监控摄像头扫描,缓慢驶入澜湖山庄。

一路青山绿水,清静宁和,路旁树篱隔断的网球场里,一名少年正在和同龄女孩打球,网球拍击球的闷响和嬉闹声穿透车窗,引起车内人的注意。

聂笑寒跋山涉水来到这座偏远的山庄,为的是见一个身份不详的陌生人。风格简约现代的白色建筑星散在人工湖边,一栋三层小楼门前站着等候他的佣人,待他下车为他引路进门,将他领至二层一间明亮宽敞的接待室。

茶几上放着摆盘精致的红茶西点,然后他就被晾在这间接待室里空等了一个小时。

聂笑寒从闲适悠然等到焦躁愤懑,他还不曾被如此怠慢过;但碍于某些原因,他不能直接拂袖离去。

他在窗前踱步到失去时间感,接待室的门这才被人推开——

进来的人是方才在外面打球的两个孩子,他们或许有十七八岁,穿着成套白色运动服,长相不似兄妹,举止活泼好动。

“打球太累了,我不喜欢,下次我们还是玩桌游吧。”女孩说。

“随你啊,玩游戏和运动都是我赢。”男孩道。

女孩争辩:“你别得意了,那是我不熟练。”

他们随手把球拍放于门边倚墙斜支,走到沙发前坐下,一人挑了一块点心吃,讨论道:“任昳怎么还没来,人家都等他这么久了。”

“是啊,这都有一小时了吧。”

聂笑寒听出他们提到的“人家”是指自己。

“诶那边的叔叔,你过来坐吧。”女孩招呼他。

算了,犯不着和孩子置气。聂笑寒走过去单独坐一方沙发,端起茶杯一抿润喉,“叫老了,我才三十多岁。”

“你们是这家的孩子吗?”他主动攀谈起来。

“不是,我们是……”女孩刚想说,被身侧的男孩撞了撞胳膊。她话锋一转:“——我去帮您催一催他好了。”

女孩子拍掉指尖的饼干屑,起立整理百褶裙角,迈开一双纤长细腿轻快地走出门。

留下的男孩略显沉默,一言不发地坐着,不试图和他产生眼神交流或搭话,也不在乎僵硬的共处气氛,干脆是无视了他这个初次见面的生人。

聂笑寒年过三十,已成家立业,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数年,习惯性地主动套话道:“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男孩看向他,“你问我?”

明明是个稚气未退的少年,眼神却带有不同寻常的攻击性,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羽箭?只要感受到被冒犯,那箭尖便直直对准你。

戒备心和警惕性这样强的孩子不多见,这是对成年人完全丧失信任感的表现,很棘手。

正巧那名女孩子回来了,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穿黑衬衫的年轻人。

“您好,抱歉久等了,我是任昳。”

“您好,聂笑寒。”

封卿和齐照坐回一处,她拿了两块奶油曲奇饼干,一块递给齐照,一块留给自己。齐照接住饼干的同时,瞧见她手心里用签字笔写的字:手机在书房抽屉。

齐照不动声色地把饼干塞嘴里。封卿则若无其事地取一张卫生纸,擦汗一般抹掉手心的墨迹。

他和封卿被带回这地方一个多星期了,眼前姓聂的男人是七天以来的第一位造访者。

任昳自从带他们回来,就只露过两次面,问他们吃的住的怎么样;其余时间任由他们在山庄内自由活动,然后把自己关在这栋房子三楼的书房里不知做什么。

无人看管或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于是齐照趁着这七天时间,和封卿探索了整片生活区域;然而这里实在太大了,光靠徒步他们能去到的地方不过十分之一。边缘砌着高墙围栏和防野兽翻越的高压电网,想徒手入侵或出逃基本不可能。

况且外面净是森林和盘山公路,不说走出去,摸清方位都困难。

所以,拿回手机仍然是计划的第一步。

任昳一来,齐照就不方便走神了。

他认真聆听,这个叫聂笑寒的男人的来意简单,只是想请任昳帮他鉴定一幅古画。

不过并非价值层面的鉴定,而是另外一方面。

聂笑寒的父亲聂朔君是书画收藏家,三年前从友人手中收购了一幅古画,名为《碾玉观音图》,是明代画家夏云生的真迹。

夏沅,字云生,明朝永乐年间的书画大家,擅绘山水风物与仕女图,晚年画作偏好从古今鬼俗话本中取材;曾留下《十殿阎罗卷》《六道众生图》等传世名作,画史地位虽不如吴门四家闻名遐迩,但其真迹在古玩界深受追捧,拍卖价格居高不下。

这幅《碾玉观音图》史料未曾有记载,突然现世却没有流入市场,反而直接到了私人手里,真实性有待商榷。

任昳只静静听着,不发表意见。

“我知道,任先生您是行家,夏云生的几幅代表作都在您手里,所以我也不和您卖关子;这幅画是原主人以半赠予形式让给家父的,经过多方机构和协会的专业鉴定,为明代真迹无疑。”

任昳:“原主人与令尊的关系是?”

聂笑寒道:“他是我的伯父,生前同我父亲是挚友,做外贸起家;前几年金融海啸,他的企业破产、债台高筑。为感谢我父亲多年来的扶持和鼎力相助,他把这幅画转让给我父亲,妥善安排了子女去处后便跳楼自杀了。”

“你的伯父又是怎么得到这幅画的?”任昳追根问底,“有什么机缘吗?”

“据说是旅居海外时在一场拍卖会上竞拍所得,更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了。”聂笑寒答完,莞尔一笑,“我可以继续讲我父亲与这幅画的故事了吗?”

“嗯。”任昳做了请的手势。

十五年前,聂笑寒的母亲因病去世,他的父亲醉心于书画,沉迷收藏古画字帖,甚至特意在家中后院修建了一间藏宝阁,取名“松月斋”,用于品茗赏画闲玩。

三年前,父亲把这幅观音图带回家,爱不释手,终日望着画看得入迷,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直至神智恍惚,连亲孙女出生也没去医院看一眼。并且脾气愈发乖戾暴躁,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松月斋的大门。

两月前的一天,帮佣的阿姨告诉聂笑寒,他父亲这两天的饭食都没动过,但门上了锁她推不开,叫人也不应,要他最好亲自去看看。

聂笑寒找来工具凿开门锁,推开松月斋的门,竟发现父亲已死亡多时了,报警后经法医鉴定为窒息而亡。

父亲身体此前一向很好,近一年因废寝忘食而体重轻减,却也没有体衰病弱的征兆。尸检过程排除了肺部疾病、心脏功能受损、化学性窒息、创伤性窒息,以及外呼吸道阻碍等因素,将死因结果断定为内呼吸通道阻碍;即咽喉部、气管支气管四者中任一或多者堵塞,导致空气无法流通的严重缺氧致死。

奇怪的是尸体并无外伤,死者的咽、喉、气管、支气管中均无异物灌入或液体倒流;只可能是气管因过敏反应或哮喘而收缩,阻塞了呼吸。

总而言之绝非人为,所以最终以疾病身故结案。

“我不相信这是场意外。”聂笑寒谈起此事,没有沉溺于丧父的悲痛,只消沉了片刻,精明世故便重回脸上。“我觉得是那幅画的问题,我父亲死前的精神状况明显不对劲,仿佛入魔了一样;有一天我叫他,他转过来看我,那个眼神就像在看……”

聂笑寒停顿着,似乎找不到贴切的形容词,说:“很难具体描述,我当时吓到了。我有种错觉,他不是我父亲,而是什么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嘁。”齐照不合时宜地笑出声。

“就因为你父亲痴迷于一幅古画走火入魔,你就坚信他不是病故?”任昳跟着笑道,“我觉得这是患有精神疾病的表现,且病入膏肓,你一早就该带你父亲去医院诊断和治疗。人的精神病症是会影响到生理健康的,或许你父亲的身体不如你想的那么硬朗。”

聂笑寒想不到他会这么说,讶异道:“任先生,我是托人打听到您专攻于诡奇古怪之物,才特地登门拜访的;倘若您不相信我所说的话,大可以亲自去验证。那幅画目前还存放在我家中,只要您看见它,就知道我不是在大惊小怪和胡说八道了。”

“你的意思是,画本身也不对劲?”任昳问,“那你为什么不把它带来?”

聂笑寒道:“因为我不敢碰它。”

任昳不吃故弄玄虚这套,又问:“那照片有没有?”

聂笑寒摇头,“我坚持,您必须亲眼一睹,才能了解它的诡异之处。”

“夏云生的画作每一幅都以诡异著称。”任昳听倦了,直言道,“聂先生,你要是打算卖我画,可以说下心理价位,只要是真迹我就收,绝不还价;但如果是赝品,故事再离奇怪诞我也不会动心的。”

聂笑寒:“她的眼睛会发光。”

任昳:“谁?”

“画中女子,她的眼睛会发光,是她魅惑了我的父亲的心神。”

齐照想起自己小时候爱看一个叫《走近科学》的栏目,假如还在播出,聂笑寒可以拿他父亲的故事去投稿,保证收视率高涨。

大概是他的态度不端正得过于明显,封卿暗地里掐了他好几次。

他努力不笑了,但听到一半还是忍不住侧过头。

有过那一夜经历的他,不会质疑鬼神玄学的存在;使他忍俊不禁的是有钱人花七八位数的高价收藏古董,却反把命送了这回事。

未尝不是一种与德行匹配的下场。

齐照的生父常常对他拳打脚踢,醉酒时面红耳赤地踩着他的头,向他挥拳的蛮力像是恨他入骨,还丢垃圾一样把他丢进荒山野岭;那时他晕头转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只能在林子里嚎啕大哭。

他可从没怀疑过他亲爹是中邪或被鬼魅上身。

要说性格骤变,在他四岁以前,爸爸也是温厚可亲的代名词,会给他买遥控飞机和变形金刚,举着他放到肩上教他认地图,爱子心切。

他原以为人的本性如此,精神不堪一击,喜怒无常;不想还有“被邪灵蛊惑了心神”“走火入魔”这些原因。

任昳还在考量。聂笑寒也是经由司徒安介绍找上他的,上次他在司徒安手头看过那张《碾玉观音图》的照片,缺乏细节,很难判断真假。

不过他的工作进展与夏云生的画密切相关,宁肯冒险也不愿错失良机,所以他决定先与画主见面详谈。

聂笑寒前来拜访却不带画,令他有点苦恼,但背后因由是情有可原——即使换做他,也断然不会带着一幅真品四处乱跑。

只是这未免给他增添了许多不必要的工作量和行程。

任昳对那俩形影不离的小孩说道:“你们去洗澡,三小时后我们出发。”

齐照的脸唰地变色,“……我们也要跟着去?”

封卿机灵,转动眼珠道:“我们什么都不懂,去了也是给你添乱,不如待在这里等你回来吧。”

任昳是从他们的年纪过来的,不用猜就知道这俩人在打什么鬼主意,不容置疑道:“我给你们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待会儿谁迟到了会被我挂到吊灯上。”

“……明白。”封卿拽拽齐照的袖子,半拖半劝地拉着比自己高一大截的男孩走了。

“任先生,这两个孩子是……?”聂笑寒问,出于他个人角度和立场,他是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带俩半大的孩子能帮上什么忙?那个男孩子一看就有心理问题,绝不是省油的灯,不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任昳:“带上他们,是我答应为你解决麻烦的条件。”

话说到这份上,表明没有回旋的余地。

经商的富贵人家大抵迷信。父亲去世后,聂笑寒本着一片孝心,随阶层风气和家乡旧俗,请来高僧法师主持父亲的追悼会和送葬仪式。

葬礼上,一名替他指点墓穴风水的道士掐指一算,道出他居所的卧室里有一把刀,放在妻子的梳妆台第二层抽屉,刀刃向外,每日顶着妻子的小腹,才致使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流产。

正午日光炽热,聂笑寒却为这番话背后发凉,当场冷汗直流。他的妻子前阵子的确意外流掉了一个孩子,夫妻二人只当是胎没坐稳休养不当,况且大女儿还小,不着急要第二个,遂未放在心上。此事除了他和妻子,以及医院医生,再无旁人知晓。

再说回那把刀,那是去年朋友从藏区带回的赠礼,牛角刀鞘,握柄镶着宝石,流苏缠绳上串了狼牙和铃铛;他见精美别致,转手送给妻子,被她随意搁置在梳妆台抽屉中。

这桩桩件件全中,使聂笑寒不得不对钦佩那位道长的神机妙算,一激动便把多日来对于父亲之死和那幅画的疑虑全盘托出。

道长年纪尚轻,名字好记,叫司徒安,和他回到家宅踏足松月斋,看到《碾玉观音图》真容,却不多言,只问他介不介意自己拍张照片。

聂笑寒当然说不介意。

司徒安拍完照,盯着屏幕一笑。

聂笑寒问:您有什么高见吗?

司徒安说:高见没有,但我有个朋友,他对这种画很感兴趣;你的所有疑问,他都能替你解答。

聂笑寒:那我怎样能找到他?

司徒安一拍他的肩膀,说:改天我联系你。

然后过了一个半月之久,聂笑寒料想不会有下文了,司徒安却给他发来一个地址,叫他去那里找一个叫任昳的人。

现在人是找到了,但任昳留给他的初印象,实在称不上好,不专业,也不够正经。

交谈期间聂笑寒数次疑心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或找错了对象。

“我也去稍微准备下。”任昳理直气壮地把他再度晾在接待室,“请便吧聂先生,一小时后见。”

***

齐照和封卿回各自房间洗了澡,简单收拾好3天短途旅行的行李,坐在楼下大厅里等人。

他们俩的心情很差,这一去一回,拿手机的计划又得耽搁了。

封卿小声道:“我们去外面,能够上网吧?”

他们的卧室家具设施一应俱全,唯独没有联网的设备和电话,说这里是一间顶配监狱比较恰当;佣人们神出鬼没,几乎不与他们进行语言交流。

如果能上网的话,也可以用其他方法联系到江奈。齐照说:“关键是出去后,他会允许我们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么?”

封卿:“总有机会,我是女孩子,他不可能24小时监视我。”

“你会爬树翻墙吗?”齐照问她,“你知道什么地方有网吧么?知道什么样的网吧不查你身份证么?”

封卿垂下头想了想,然后道:“那我直奔公安局报警好了!总不能全国各地的警察都和他认识吧。”

齐照:“你傻不傻?警察只能送你回家,他不缺钱不缺人,想把你再抓回来易如反掌。”

封卿:“告他非法监禁未成年人,让警察逮捕他?”

“他诡计多端还有权有势,拘留所关不住这种人。而且你没听他说么,他上头还有个老板,万一他老板报复我们怎么办?”

“那……还是只有联系到你的朋友,让他帮助我们藏起来了?”

“我觉得这样他才抓不到我们。”

出发的路上,任昳像是并未察觉到他们的心不在焉,给他们讲述起“碾玉观音”的典故。

这是一出宋代话本,讲述了一对相悦男女的情感遭遇。画匠之女璩秀秀因家境贫寒,卖身于郡王府成为一名婢女,爱上了府中的碾玉工匠崔宁。

美貌婢女与巧手玉匠情投意合,私下定情;一日王府走水失火,二人趁乱私奔到潭州,过上恩爱的夫妻生活。

直到有日被郡王府排军郭立撞破,禀告郡王,王爷大怒将二人捉拿回府;璩秀秀被处死埋入后花园,崔宁则被发配去建康。

但璩秀秀的鬼魂因不舍夫婿,随崔宁一同去了建康,并隐瞒自己的鬼魂之身,与崔宁继续过着夫妻生活;怎料又被王府得知,为不让二人再被拆散,璩秀秀向郭立报了冤仇,带崔宁逃往阴司地府,化做一对鬼夫妻终身相守。

碾玉观音则指的是崔宁在郡王府做工匠时,用羊脂白玉雕刻的一尊南海观音像,后被郡王还礼献给了当朝皇帝。

任昳说:“这个故事在明代戏曲家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有载,原来早一百年多前就被夏云生入画了。”

封卿道:“那意思是,《碾玉观音图》画的不是观音菩萨,而是一个女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碾玉观音(一)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