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顾槐序。

她松开了那只汗湿的手，开始不慌不忙地整理她带回来塑料袋里的东西，语气自然得好像她们是一见如故相见甚欢的两个陌生人。

“我带了红茶，烧酒跟橙汁，”顾槐序一样一样把里面的东西邀功似地陈列出来，“不知道你现在更喜欢哪个，所以都买了。”

林玉叶终于从头皮发麻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等她听清楚看明白顾槐序所说的桌子上所摆的，又陷入新一轮的震惊。

……和五味杂陈。

顾槐序？！

为什么是顾槐序？

为什么偏偏是顾槐序？

为什么顾室友的顾非要是顾槐序的顾？

她最为人所不齿的过去，最不愿意面对的回忆，和这所有的全部的一切的载体——顾槐序。

而作为受害者的顾槐序甚至还记得她的喜好。

她尤其喜欢喝红茶，她尤其喜欢喝那个白葡萄味酒精度数一般的烧酒，她尤其喜欢喝橙汁。

这些顾槐序都记得。

“如果这些你都不喜欢了的话。”

顾槐序顿了顿，好像在思考些什么，“我还带了矿泉水。”

说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矿泉水，555毫升容量的娃哈哈矿泉水。

此时此刻此情此情，站在这里的林玉叶不敢肖想这瓶水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顾槐序还记得她曾经说过，不同牌子的矿泉水味道是不一样的。

而她最喜欢娃哈哈的口感。

愧疚怀念不忍，或许还有高兴掺杂的种种感受错综复杂中，她终于败下阵来。

从她的熟视无睹，从她的目中无人，从她的落荒而逃中，无比清楚地再次认识到，她林玉叶，到底是多么卑劣的人。

“……对不起。”

“你说哪件？”

顾槐序自顾自整理她带回来的饮料，把它们一瓶有一瓶并列着摆到林玉叶前面。

“冷暴力我，在厕所围堵我，失约于我还是……久别重逢假装不认识我？”

最后一个被摆过来的矿泉水里严丝合缝填满的内容物看不出波澜。

顾槐序慢慢悠悠落座，眼神先是落在她身上，又陆续辗转落在那束沉默不语的洋桔梗花上。

有香味吗？

“对不起……真的……”她的声音带着浅浅的不易察觉的哭腔，像做了噩梦的呓语。

或许有吧，但不重要。

她在哭。

“……笑笑，”顾槐序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你变了好多。”

从刚才开始就没能控制住情绪的林玉叶被这一声叫停了眼泪。

她猛地抬起头，看见顾槐序的表情和不久前说你好时分明没什么不一样，可眼神攀附逡巡后，却能感觉到她似乎很悲伤。

距离顾槐序上一次这样叫她，仔细算算，也有三年了吧。

原本从那件事之后，就没有人再叫过她笑笑了。

她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高一。

她们一起在星回高中的高一。

据说星回中学是無市最好的高中。

一届又一届学生缔造出来的口碑，很多家长为自己的孩子能在这所中学就读而感到骄傲。

林玉叶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感受，甚至颇为不屑，得益于出轨的父亲，即便成绩一般，她也来到了这里。

总之，高一开学快两个月时，顾槐序转进了这所学校。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那顾同学就跟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吧。”

班主任的声音含着善意的殷切。

而顾同学拢了拢被她挎成单肩包的双肩包，迎着讲台下几十双眼睛扬出一个公式化的礼貌微笑，“大家好……”

“报告！”

“林玉叶！你又迟到是不是？”

顾同学很漂亮。

顾同学的笑很假。

并没有感觉到抱歉的林玉叶被班主任这一声呵斥，非但不心虚，反而嘴角眉梢都扬了起来。

她伸手紧了紧被自己系在腰间的校服外套，气定神闲不慌不忙，“老师，我是因为早上吃坏东西拉肚子了。”

班级里多数人目光朝她看过来，角落里隐隐传来几声嗤笑。

讲台上的顾同学收起了那抹笑，比她更气定神闲地站在讲台上，半个眼神都没分享给她。

一切事不关己。

“给我外边儿站着去！”班主任察觉到班级里的气氛疾言厉色指她罚站，随即又缓了神色，“来顾同学你继续。”

“大家好，”林玉叶摆手转身，顾同学的声音同时响起，“我叫顾槐序，槐花的槐，秩序的序。”

然后，就没了。

罚站在门口的林玉叶险些笑出声，她甚至能想象到教室里几十张脸面面相觑，被这个异常简短的自我介绍给恍了一下的呆样子。

班主任的声音又飘出来，“好，那顾同学的位置呢，就窗边那个空位，先坐着。”

安顿完她，就要安顿她了。

等林玉叶再回来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结束了。

新来的转校生坐在窗边魂不守舍地跟同桌在聊什么。

不知道那个被打断的自我介绍再次进行的时候，她有没有再露出那个假笑。

想到这里，林玉叶鬼使神差走过去跨坐在顾槐序前面的位置，和她面对面。

“顾同学，你好呀。”

被她打招呼的顾同学并没什么回应，只是看了她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片刻后又迎上目光，却依旧没说话。

“所以你就是新来的转校生吗？”

“有事吗？”她依旧事不关己，“林同学。”

林玉叶的笑僵了一瞬。

两相对比之下她那些挑衅人博取关注的手段实在幼稚。

而这个明明是同龄人的人却那么游刃有余，身在其中却总是事不关己，显得她像跳梁小丑。

林玉叶自觉脸上有些挂不住，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把脸凑近了，以此给自己增加气势。

“没事啊，我这不是迟到了没听到顾同学的自我介绍嘛，来打个招呼不可以吗？”

面对这样的迫近，顾槐序纹丝不动。

甚至刻意忽视了凑近的距离定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半分退让，直看得先发制人的林玉叶萌生了退意，然后才听见她说：“嗯，你好。”

林玉叶被这个意外正经的回答噎了一下，回过神儿也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有点太过莫名其妙。

但对话如果只停留在这里似乎更莫名其妙，她只能硬着头皮搭话。

“听说你学习特别好？”

“嗯，”顾槐序停顿了一下，林玉叶看见她同桌在桌子底下偷偷戳她，但人没理，“还行。”

林玉叶：……

一时间说不清没话找话的她和蹬鼻子上脸的她谁更欠扁。

“……没意思，走了。”

是个特别没意思的人——林玉叶对顾槐序的第一印象，给梯上顺杆爬，得理也不饶人。

明明第一次见面算不上愉快，后来她们到底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呢？

顾槐序又是什么时候得到她被她叫小名笑笑的认可呢？

所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未必要用来形容思念深切。

如果理解成一天没见就如同隔了三年的变化，那她们三年没见，岂不正是物非人也非，天翻地也覆。

顾槐序，你也变了很多。

这样的话，林玉叶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她觉得自己没有说这句话的资格，又或者，她根本不配和顾槐序叙旧，追忆过去。

其他人她不知道，唯独她，不行。

“……我饿了。”

能这样理所当然的自然是顾槐序，她吸了吸鼻子，有种饥饿下真情实感地被馋到的感觉，“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忙活了一下午又是搬家又是买菜又是三菜一汤的林玉叶也早就饿了。

谁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的大脑容量还能支撑她站在这里就是奇迹。

于是暂时也想不到长远去了，最要紧的是吃晚饭。

三菜一汤摆上桌——芋头蒸排骨，地三鲜，蚝油生菜，山药丸子汤——色香味俱全。

一个字，香；两个字，下饭。

林玉叶把这些摆完之后顺手收拾厨房残局，回头看见顾槐序盛好了两个人的饭摆了碗筷，正拿着手机给晚饭拍照。

手机先吃的仪式感居然连顾槐序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

忘记要干什么的林玉叶就这样怔怔看了一会儿，看她似乎不满意手机里的效果于是不断找角度。

莫名想起来高中时候她曾想要给顾槐序拍张照片，但她很抗拒，后来求了很久，每次都被含糊过去了，所以最终以失败告终。

就算曾经那么要好，要好到一起逃课躺在操场看星星，要好到一起过节同一张床上聊到天明。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别说一张合照，连彼此的照片也没有。

也许一切冥冥中早有注定。

“林玉叶，吃饭。”

“……来了。”

人总是倾向于忘掉记忆中那些不美好的部分。

甚至不仅仅是倾向于，而是擅长如此。

意识到这点时，林玉叶已经对自己的三菜一汤完全沉迷，吃饭吃到渐入佳境，还主动去加了一碗饭。

大概是因为当时心情特别好，所以这顿饭做得简直有如神助。

那道芋头蒸排骨甚至是她收藏了很久的菜谱第一次尝试，排骨软烂，芋头软糯，调料去腥增香的程度刚刚好，不会太腻也没有很咸。

另外几个说是她的拿手菜也不夸张，连记忆里饭量不大的顾槐序吃到后面都又去加了一碗饭。

但是不应该这样的。

发生过那样的事，顾槐序怎么还能心平气和地跟她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呢？

几盘菜渐渐见了底，眼见到了收尾阶段，林玉叶忙起身收拾碗筷准备后续清洁，同时宣告了自己的决定。

“我会尽快搬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