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阙城西的栖霞楼临水而建,九重飞檐斗拱如云鹏展翼,檐角悬着的七十二盏琉璃宫灯夜夜长明,将太液池映作碎玉浮金的星河。楼中十六根合抱楠木立柱皆以螺钿嵌出《山海经》异兽图,烛火摇曳间,狰兽獠牙泛着冷光,当康瑞纹流转生辉。最东侧立柱青鸾展翅处,还留着昭明三年诗翁醉后以昆吾剑刻下的残句:"栖霞揽月非吾愿,直斩天河作酒樽",剑痕入木三寸,墨渍经年不褪,竟在木纹间洇出朱砂般的血痕。
传闻玄穹帝微服私访时,曾在此楼顶层"观澜阁"与蓬莱隐士对弈三日。彼时黑子落处江水倒卷,白子提时山岚尽散,终局时隐士抚掌大笑,掷棋入池化龙而去。帝王遂命人取翡翠琢成棋盘,上刻"江山入局"四字悬于正堂匾额之下。而今那翡翠纹路间仍似凝着未散的杀伐之气,偶尔月圆之夜,还能听见棋子叩枰的清脆回响。
"客官您瞧这青铜编钟——"跑堂堂倌拎着鎏金铜壶,惯常指着二楼回廊处的古器吹嘘,"前朝乐府大家留下的绝响!您听这‘宫’音沉若龙吟,‘商’声清如凤唳,每逢朔望日,还有乐师奏《幽兰》以祭风雅......"
他话音未落,三楼"听雪斋"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堂倌脖颈一缩——自申时起,那对容貌出众的男女便包下雅间,要了十坛"雪腴春",却只让酒瓮空对雕花窗。
栖霞楼·听雪斋
青玉案上错金螭纹炉吐着龙脑香,沈佑冬执起越窑秘色瓷盏,琥珀色酒浆在盏中漾开涟漪。他望着对面以玉冠束发的少女,见她广袖滑落露出半截缠着鲛绡的手腕,慢悠悠地小酌一口,打趣道:"这才当上公主三日,便耐不住翻墙偷跑出来。皇族向来以教子严苛为外邦叹服,若被司礼监逮回去挨那九节铜鞭,愚兄这次可没招帮你脱罪。"
"师兄惯会取笑!"许秋桐仰首饮尽杯中残酒,满不在乎地以袖楷唇。月白锦缎袖口染了酒渍,倒似绣了半幅水墨烟云。"还是枕澜城的日子逍遥......"她忽将瓷盏重重一放,琉璃眸中泛起狡黠,"师兄可知我为何如今要自揭身份?"
不待沈佑冬应答,她倏然倾身凑近,悄声道,"还不是要把状元之位让给师兄?"说罢又懒洋洋倚回紫檀圈椅,指尖绕着腰间玉佩的冰蚕丝绦,拖长声调道:"这般大的恩情,师兄打算怎么报答我呀?"语至末处忽作悲戚状,"你是不知那归祖祭典多磨人!十二章礼服足有三十斤重,玄鸟冠压得脖颈生疼,好一顿煎熬!"
“位居公主还没一点正经相。”沈佑冬轻笑,“我看天家威仪在你身上算是明珠暗投了。真没想到,当年和我日日比剑论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丫头原来是金枝玉叶……“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意识到勾起了那段悲痛的过往,低下头看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清秀的面孔里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老成。许秋桐也没再说话,她不敢想当年的事,只是又为两人满上了酒,独自慢慢酌饮。
“听说今日这酒楼有比诗会。“许秋桐无意识地甩头,好像要甩掉一腔心事,回到一脸轻松的样子,"头魁能得四十九年陈酿'醉蓬莱',还有西域舞姬献胡旋舞——"她推开镂花槅扇,凭栏俯瞰楼下人潮,"咱们也去凑个热闹?"
“楼下尽是六部官员与太学生,若是有人认出了你可怎么办?擅自逃离宫廷可是大罪,何况你如今在宫中根基未稳,还是谨慎些,不如现在我送你回宫吧。“
“师兄越发像齐先生般絮叨了!”许秋桐假装嗔怒,转身要推开听雪斋的门。沈佑冬害怕又生什么乱子,只好跟着她一起下楼。
栖霞楼·正堂
雕花木台上九盏鹤形铜灯吐着青烟,宣纸如雪铺满十丈长的紫檀案。穿竹纹襕衫的士子们或倚栏苦吟,或挥毫泼墨,狼毫扫过洒金笺的沙沙声与池畔柳浪蝉鸣交织成韵。两尊青铜貔貅香炉中,龙涎香已燃至第三道金环,烟柱在空中凝成"文曲"二字——这是栖霞楼百年规矩,香尽时若烟篆不散,主考官需当场赋诗。东南角坐着七八个戴幞头的太学生,正围着《霜阙舆地图》争论"城中哪处最宜入诗";西北席间忽有人击节高歌,竟是直接将《洛神赋》化进酒令,引得满堂喝彩。跑堂捧着鎏金酒壶穿梭其间,时不时被拽住衣袖要求添墨,衣襟早被溅得斑斑点点。许秋桐与沈佑冬隐在朱漆抱柱后,两炷香的时间已经快结束。待香彻底燃尽,众人纷纷停笔。
“暮染重楼衔玉阙,霞铺九陌鎏金。
漕船载月过玄津。
鼓钟催夜市,星火跃龙门。
最羡西坊沽酒客,醉扶孤塔青云。
笑指宫墙说旧尘。
当年銮驾处,桃瓣覆苔痕。”
酒楼老板拿着诗文朗声念出,周围赞叹声不绝。站在酒楼中央的礼部侍郎张明远拊掌称妙,大笑道,“好一个《霜阙晚照》!我玄朔王朝真是人才辈出,这酒楼的诗篇真是一年比一年好啊!”
酒楼老板一个个念下去,有的辞藻秀丽,有的意境深远,礼部侍郎捋着山羊须频频颔首,三品孔雀补子被肚腩撑得微微变形。他每听一首便要抚掌三下,腰间金鱼袋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倒比编钟更扰人清静。到了最后一首,众人突然安静,一脸敬意。原来这作诗之人乃是李皇后的兄长,户部尚书李昌荣,只见他腆着肚子,五蝠捧寿锦袍裹着浑圆身躯,活似个滚金线的蹴鞠。他执笔时手腕发抖,在宣纸上洇出团墨渍,偏要故作潇洒地甩袖题诗。
“朱门当守圣人言,
绮罗休沾市井烟。
欲访蟾宫折桂客,
先焚七情六欲笺。“
"妙哉!李尚书此作字字如黄钟大吕!"张明远激动得幞头都歪了,"尤其'先焚七情六欲笺'一句,真乃警世恒言!下官这就命人裱起来,送去国子监让学子们日日诵读!"
许秋桐愤然,当即想上前辩驳这诗中对人之常情的藐视,但被沈佑冬拦下。毫无疑问,酒楼这一年的诗魁给了李昌荣,看着他得意洋洋还故作谦虚的样子,许秋桐心中嘀咕,“什么比诗!原来就是李昌荣的作秀。明明那第三首最好,文字平实,但情感真挚动人,真教人回味无穷。”沈佑冬则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有所作为,改变如今朝中李昌荣一言堂的情势。
比诗作罢,酒楼中央大摆宴席,西域胡姬载歌载舞。许秋桐与沈佑冬坐在角落,二人各怀心事,彼此无话。忽然,李昌荣借着酒兴,拦住第二排一名看起来十二三岁的舞女,对她说着些什么话,许秋桐隔得太远并未听清,只见那舞女越来越慌张,不断地行礼赔罪,想要赶紧离开。许秋桐的拳头越捏越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沈佑冬紧张地看着许秋桐,苦苦劝她莫要冲动,小心暴露身份。李昌荣左右把舞女扣住。舞女不禁小声呜咽,眼见李大人的巴掌要打在那舞女的脸上,许秋桐突然冲上前,死死扣住李昌荣手腕,沈佑冬认出这是天枢派的"折梅手"。可她偏卸了内力,任由对方腕骨滑脱。
李昌荣没来得及看清许秋桐的样子,便醉眼朦胧地嘶吼,“哪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竟敢拦本官?来人,把这不识抬举的舞女还有这狂徒,一并给本官往死里打!”棍棒破风而下,许秋桐将小舞姬护在怀中,单薄的脊背硬生生承下所有重击,却怎么也不还手。
“哈哈,我看你举止有几分凶狠,以为是习武之人,没想到只是草包一个!给我继续打!”李昌荣端起酒杯继续痛饮,众人都不敢上前。沈佑冬等待了片刻,见许秋桐无还手的迹象,便足尖轻点案几,青竹折扇"唰"地展开,扇骨暗藏的十二枚柳叶刀寒光乍现。最先扑来的壮汉被扇缘划过咽喉,踉跄着撞翻酒坛;左侧偷袭者尚未近身,忽觉膝窝一麻——原是扇坠银铃激射而出的梅花针。沈佑冬旋身掠过第三人的朴刀,扇面贴着刀刃一拨一挑,那刀竟反向劈进主人肩头。转眼间七八个打手哀嚎着滚作一团,他衣袂未乱,反手接住李昌荣砸来的酒壶:"大人,这四十九年陈酿,摔了可惜。"
混乱之中,礼部侍郎张明远急匆匆地赶来,一眼认出被打之人是宣和公主许秋桐,而这出手相救的男子则是今科状元沈佑冬,他连滚带爬地扑来跪倒:"宣和公主千岁!李大人您醉糊涂了,这是......"
李昌荣的酒霎时醒了大半,他盯着许秋桐染血的衣襟:“今日之事是本官一时冲动,这小舞姬本官不要了。但公主擅自出宫,本官当考虑天家威仪,将即刻回宫禀报圣上。”宴席众人一听皆大惊失色。李昌荣甩袖悻悻离开,临走时还狠狠瞪了沈佑冬一眼。
京郊竹林
“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不肯出手?若我不在,你是打算被他们活活打死吗?”沈佑冬心疼地看着许秋桐,二人走在京郊的竹林中,一阵寒风吹来,沈佑冬解下墨色大氅裹住许秋桐,“今日事发突然,只恨我偏偏没带伤药,你这样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不必,”许秋桐擦擦嘴角的血,“师兄没听李昌荣最后那番话吗?今日事情闹这么大,皇上现在恐怕都知道了。倒是师兄,为了我还没进官场就得罪了当朝红人李尚书,以后的仕途怕是艰难……”她一脸歉意,用两只人畜无害的大眼睛看向沈佑冬,看得沈佑冬不忍心再责备她。
“李昌荣……我倒巴不得早点得罪他!省得日后还要费口舌拒绝他什么结党的打算。”月色如水,沈佑冬听着竹林里的风声,思绪飘向远方,“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你真的要因此废弃自己的武功吗?齐先生在天有灵,必不会同意的。”
“武术只会徒增杀孽,我只要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就够了……”许秋桐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还要保护自己……”沈佑冬声音温柔如水,融进这浓浓的月色里,“你知道吗?齐先生曾和我讲,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说,他最骄傲的不是你的绝世天资,也不是你的刻苦坚韧,而是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
“真的吗?”许秋桐抬头看向沈佑冬,一脸惊讶。
“天枢剑派因内乱四崩五裂,只有齐先生一脉尽得其真传。就算是不让剑派失传,你也不该任自己在悔恨中沉沦。”沈佑冬不忍心让许秋桐再背上更沉重的责任,可如今他别无选择,“你早就不能只做自己了。天枢剑派的传承,兴邦立国的使命……”沈佑冬把手重重放在许秋桐的右肩上,许秋桐猛地吃痛,但害怕让师兄担心,硬生生忍了下去,“都在你的身上。”
许秋桐收起素日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一脸郑重地向师兄下拜,“凌岳知错,请师兄责罚。”
沈佑冬实在不忍,可他记得齐先生临终的嘱托,他不能让天枢剑派失去这样一个武学奇才,也不能让许秋桐永远走不出间接害死齐先生的自责,便硬起心肠,折下竹林中一根新竹,“轻视自己的性命,意气用事;任由自己的性子沉沦,荒废武学;逃避剑派的责任,背弃师门。此乃三罪,按门派规矩,当责脊背六十杖。岳儿,师兄罚你,你可心服?”
许秋桐忙不迭地点头,褪去外衣,跪直了身子,紧紧咬着嘴唇,防止自己痛呼出声,让师兄不敢下手。
第一棍夹着风呼啸而来,许秋桐一个没忍住,身子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赶紧重新调整好姿势,调动全身功力稳住身体,等着接下来的责罚。
“一!”她忍着痛高喊。
沈佑冬并不知许秋桐此前在宫中天牢所受的刑罚,以为是她疏于练功,因而这般耐不住,于是硬起心肠,更加用力地打下去。竹棍破风抽在脊梁的刹那,许秋桐眼前炸开猩红的星子。旧伤叠着新痕的皮肉突突直跳,仿佛有千百只火蚁顺着椎骨啃噬。她死死抠住裙裾下的青石板,指甲缝里渗出血丝——齐先生为护她中毒箭时,后背也是这般血肉模糊。
"二十一......二十二......"
数到第三十七下时,喉间腥甜再也压不住,一口血沫溅在竹叶上。沈佑冬的叹息混着夜风飘来,他停下手不肯再打。许秋桐恍惚听见齐先生临终前的咳嗽声。当年若不是她执意夜闯赤峰庙,师父怎会......
“师兄不想再认我这个妹妹了吗?都不愿责罚我了……”许秋桐拽着沈佑冬的衣角,豆大的泪珠从她的脸颊上滚落下来,伤心得好像被遗弃了一般。沈佑冬无奈,松了几分力气,继续责罚下去。
"五十九......六十!"
最后一棍落下时,许秋桐几乎咬碎了牙。她目光灼灼望向远方高耸的青竹,强压下咳嗽,向沈佑冬缓缓行礼,谢过他的责罚。沈佑冬背过身去闭上双眼,强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他这个倔强的师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偏偏喜欢行侠仗义,日后在那冰冷的皇宫又不知道要吃多少苦,而自己,只能在看得见的地方尽力护她周全……
“反正皇上都知道了,你迟回早回都差不多,不如今夜去师兄那里,让师兄为你上药。”沈佑冬的声音似一汪清泉。他再也看不下去,连哄带吓地扶起了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许秋桐。
“师兄现在不怕我被皇上责罚了吗?”许秋桐故作活泼地撒娇,她害怕沈佑冬看到自己还未好的天牢刑伤,一冲动为自己做出什么傻事,“不用不用,姑娘我身体硬朗得很!再说,本公主宫里上好的伤药多得根本用不完,借师兄大氅遮遮伤,日后还你!”说完赶忙一个轻功飞身溜走,留沈佑冬独立于这萧瑟竹林之中,为自己好像永远长不大的师妹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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