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是被窗外的鸟声吵醒的,雨依然在下,但声势小了下去。天色依然是昏黄的,不知此时是几刻。远处几案上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室内是朦朦胧胧的光。
她转了转身子,发现诸儿竟在她的眼前,昨夜究竟是在梦里还是自己的幻境?她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观察诸儿,睡梦里的诸儿双眉微微皱起,有一种隐隐的威严,只是长长的睫毛敷了下来,又有种孩子气的温柔。
听人说长睫毛的男子最多情,不知他是否也是如此?不觉间,婉的目光轻轻地划过他的眉,他的鼻梁,最后停留在他的唇上。他的唇因连日的劳累,有些开裂了,婉忍不住用手指抚了上去,谁知却惊醒了诸儿。他望着婉柔软的目光,疑惑自己身在梦中:“婉妹妹,是你吗?你醒过来了?”
婉轻轻地点头,诸儿激动地湿了眼睛,将她紧紧地按在怀里,像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婉此时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是多么的暧昧,她挣扎着要起身,却发现浑身酸痛,诸儿忙松了松手臂,问道:“婉妹妹,你现在哪里可有不舒服?”
婉沙哑地说:“嗓子痛、头痛、浑身痛!”
诸儿手抚上婉的额头,上面一片清凉。“不急,你的烧已经退了。这几日把姜太医的药一副副吃了下去,慢慢就会好了。”
“石之纷如,把温好的茶水和药端上来吧!”石之纷如进殿,发现自家主子衣带松散地抱着婉公主,并不欲避讳,哪敢多看半眼,低着头放了药便离开了。
婉问道:“我昏迷了几日?”
诸儿也不是很确切地说:“我去铁像庙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了。你可知要把人吓死了?”
婉忙理了理自己头发,紧张问道:“那我岂不是几日没有梳洗,现在一定很丑吧?”
诸儿看她脸色苍白,下巴尖尖,和平日相比别有一番柔弱的味道,只让人更心生爱惜,却哪有一丝丑陋。不过看她总算没有问起莒氏的伤心事,便有心逗她:“好似是有点丑,不过我不嫌弃,所以也不打紧。”
婉连忙去寻她平日用的铜镜,却发现此处不是甘棠殿,疑惑问到:“殿下,这是何处?”
诸儿只得细细解释:“此处是宣化殿,你还在病中,身体还虚弱得很,需要有人专门照看。等我把你养胖了些,再送你回甘棠殿,可好?”
此时过去一个月的记忆才避无可避地袭来,她想起母亲已经去世,禁不住难过,泪水又流了下来。诸儿忙去拭她的泪水,却越拭越多,最后索性把她揽入怀里,轻轻地说:“婉妹妹,你若难过,就索性哭个够吧。”婉伏在诸儿的肩头,先是小声啜泣,再变成啕嚎大哭,再到后面,只剩下嘶哑的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诸儿感觉自己的肩膀都湿透了,才听到婉在耳畔小声自言自语:“母亲,你为何不带婉儿一起走。这里好苦,婉儿不想一个人。”
诸儿轻抚婉的后背:“只要你愿意,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莒夫人的棺椁我已让人移回永思殿,等你身体好些了,我陪你去看她,好不好?”
婉这才明白诸儿在后面默默为她做了许多,前些日莒氏不清不白地去世,她难忍伤痛,一心求死,在铁像庙陷入昏迷的时候,她几度认为自己已经魂消九天。但现在清醒过来,虽然难过不已,求死的念头不再。“殿下,可容我侍女为我更衣,殿下回避片刻?”
诸儿唤阿娇进来,自己则出了殿门,到另一间屋子沐浴更衣。阿娇见婉清醒过来,主仆二人又是抱头痛哭,阿娇一边帮婉洗漱更衣,一边把昨夜诸儿去铁像庙寻她们的情境细细为婉道来,“殿下当时看公主神志不清,那眼神都要杀人了。阿娇求公主,为了担心你的人,千万不要再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婉若有所思地望向门外,可巧诸儿从殿外进来。诸儿的眼睛红红的,不知是昨夜照顾她不曾安睡,还是。。。”
“殿下,让阿娇服侍我喝药,殿下好好去休息一下吧。”婉对诸儿说道。
“阿娇,你退下吧,姜太医嘱咐这药的服用大有讲究,还是我来。”
阿娇不敢拂逆,悄悄地退下了。诸儿扶婉坐下,轻轻把药送到婉唇边,药竟是如此苦涩,婉皱眉强忍着喝了下去。喝罢,诸儿拿手指轻轻擦拭婉的唇边的药渣,婉抬头,正对上诸儿关切的眼神,婉的心突然没来由地狂跳,兜头兜脸地热了起来。
诸儿看她脸颊泛红,以为又烧了上来,将手抚向她额头,额头清凉如许,他才叹了口气:“老天保佑。我以为又要烧上来了。昨夜你都不知道。。。”
婉无法再直视诸儿,转头调转话题:“殿下,婉儿有点饿了。”
诸儿喜出望外,忙唤人进来准备早膳。不一会,几案上便摆满了各色吃食。虽然颜色诱人,却多是清淡的素食,黄色的小米粥,红色的枣泥糕,绿色的荷叶羹,白色的八宝豆腐。婉不想诸儿如此用心,心中感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诸儿大笑:“好诱人的饭菜。婉妹妹不知道,这几个月来攻戎,我是风餐露宿,好久没有吃过这么精致的食物了。”
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食物真心可口,两人这一顿竟吃了好多。两人第一次坐下来这么安静地吃饭,连屋外的秋雨声也变得动听了许多。最后还是诸儿担心婉仍在病中,太多食物无法消化,令下人撤了方罢。
“殿下,你是何时回宫的?父王现在不在,你要处理的事情肯定很多。婉儿不想打扰殿下。”
“不打扰。”诸儿拉婉坐在自己身边,轻轻地拥着她,力道却让婉无法挣脱。“你身体不快快好起来我才无法静心做事。怎么我才离宫几个月,莒夫人她就。。。”
“我母亲是几天前走的,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婉缓缓地讲述,诸儿静静地听着。
八月末的一日午后,莒氏在甘棠殿绣花时找不到称心的绣花样子,婉又不在身边,便打算自己到拂绿殿借绣样,顺带拜望一下小卫氏。小卫氏许久不见莒氏,今日见她难得拜访,便拉了莒氏到内殿,和她细细叙旧。
两人聊到酣处,小卫氏略带担忧地问:“姐姐近日可听到什么传闻?”
莒氏摇头:“我自去年冬病过一场,今年春来甚少出门,外面的新鲜事多是婉儿回来告诉我的,最近除了殿下出征,其余的我并不知道。”
小卫氏踌躇再三,决定还是告诉莒氏:“不是妹妹我多言,有一事我还是觉得我告诉姐姐,总好过一日姐姐从别处听得。姐姐也好思量怎么去破除这个谣言。”
“可是关于清儿的?”
“是关于婉姑娘的。”
莒氏笑了笑:“这丫头的传闻?倒是新鲜,愿闻其详。”
“听说郑国的太子忽前几日刚拒绝了婉和他婚约一事,郑国的说辞是齐大非偶,但宫内却另有其他传闻。”
莒氏的脸上还是堆着笑,但那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了:“这郑国公子好有意思,去年来提亲的人是他,今年拒亲的人又是他。这种言而无信,拿女儿家名誉当玩笑的人,婉儿真若嫁了过去,还不定是福是祸。”
卫氏硬着头皮说道:“宫里有传言说是因为婉姑娘的身世,才导致郑国退了婚!”
“你说什么?”莒氏疑惑中带着吃惊。
“有人说婉姑娘并非大王的亲生女儿,而是夫人您和他人所生。”
莒氏的脸变得灰白,卫氏以为她是过于气恼,忙开解道:“姐姐,不要生气!这种谣言,一听便知是假,正是为了败坏姐姐和婉姑娘的名节。
但有人甘冒被大王责罚的风险,也要传这样的事,妹妹猜测必是这样的传闻对那人有利。如今除了婉姑娘,目前正在议亲的只有芷若公主,听说鲁国已来使者,向大王传达求娶芷若公主的意向。莫不是有人担心郑国退了婚,大王会把婉公主许给鲁国,影响了芷若的好姻缘?”
“此事你从何处听来的?”
“是我殿内的宫女闲聊时我听到的,我正在想如何把这事告诉姐姐,可巧姐姐今日来了。此事要尽快求大王查出造谣之人,不然众口铄金,再传下去,我怕真。。。”
莒氏不知是如何出了拂绿殿的门,来的时候日头还毒辣如夏,这会儿却隐了过去,风吹得她背脊发凉。她走了一会,却好似要耗尽全身的力气,路边有块湖石,她倚了上去,那些过去的日子,她发誓不再去想的,这会又全部涌了出来,似要把她吞没。她心口发紧,一口血喷了出来,似乎轻松了一些。
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汉广殿门口。青灰色的大殿冷冷地矗立在那里,她已经很久不曾来这里,很久不曾见齐王了。他是否也听到了这个传闻?
恍恍惚惚间,她走进了汉广殿的门,里面有笑声传来,年轻女子的娇笑夹着齐王的大笑。守卫伸手阻拦,可莒氏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守卫不敢强拦,只得跟了上去。
一个妙龄女子正依在齐王身侧,和齐王有说有笑,大概是齐王去年新娶的陈国女子。齐王看到莒氏十分吃惊,一年多不见,莒氏那头傲人的乌发已灰白相间,:“莒夫人,你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冒昧打扰,请大王见谅,确有急事拜见。”
齐王轻轻拍了拍那陈国女子的脸:“你先回宫,我改日再召你!”那女子悻悻地离开了。
“坐下说吧!”齐王看她面色憔悴,认为她这一年来苍老如此之快必定是受清出嫁影响,心中也戚戚然。
“大王,臣妾听说婉的婚事被郑国给拒了。”
“是有此事,那郑忽去年和我们联手围许,今年又助我们攻戎,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件事我也颇为惋惜,可是郑国公说公子忽心已另有所属,郑国势大,郑国又于我们有恩,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只能说人与人的姻缘自有天定吧!”
“那大王可曾听说其他什么传闻?”
“这齐宫日日有传闻,不知你说的是哪一桩?”齐王眯起眼睛,望向莒氏。
莒氏思索再三,决定还是硬着头皮说出:“是关于婉的身世的传闻,有传言说郑国是因为这事才拒了婚。”
齐王的脸变得悲喜不明,有多少人看到这张脸会瑟瑟发抖?莒氏不知为何却想到了那些年宠爱过自己的曾经温和的脸庞。
齐王问到:“你如何看待此事?”
“臣妾已是糟糠之年,已经对这些事无所谓了。可婉儿年幼,未来还有很长的路。此事关系到她的名节,还望大王想一个万全的法子。”
“你无所谓?那你可否想过我是否有所谓?你打算让我如何帮你,莒夫人?杀几个散播之人把此事压下去?还是让本王跑到各宫跟前告诉她们你没有背叛过本王?让本王成为众人的笑话?”齐王微微笑着,望向莒氏。但莒氏太知道这笑眼下深藏的冰霜。
“如果臣妾以性命谢罪,大王是否还可以待婉儿如当初?”
大王缓缓地摇了摇头:“莒夫人,你跪安吧!我乏得很,想休息一下了。”
看着莒氏缓缓地出了汉广殿,齐王的眼有些湿润了。
他想起莒氏当年艳绝后宫的模样,一颦一笑都那样牵动他的心神。她为他生了清,他几乎回到了当初元妃初诞育诸儿时快乐的时光,那可爱的小人,几乎让他忘了君主的身份,而心甘情愿地被驱使。
后来是有大臣谏言,让他不得偏爱一宫,免得后宫涂生风波,更酿成国家动乱,他这才察觉自己的沉迷。
他又新纳了嫔妃,有意疏远了莒氏。他至今记得十分清楚,那次他从鲁地会盟回来后,有臣下悄悄汇报了她和自己的宠臣子都的事,他听罢此事,雨夜里直接拎了刀冲向了甘棠殿,可是最后他在甘棠殿门口徘徊许久,却没有进去。
是舍不得清小小年龄失去母亲?还是难舍自己心头对她的眷恋?再后来,莒氏怀孕,子都外逃,他都选择不闻不问,他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杀了人,又担心自己会有朝一日会后悔。
再重新宠爱她已是多年之后的事了。她和她的女儿们天生有让人心动的本领。那次在路上偶遇婉,他尽管知道婉非自己的女儿,但是婉的天真烂漫让他无法抗拒,他随着婉去了甘棠殿,发现经过了这些年,莒氏依然静美,而他依然无法抗拒。
他决定忘记几年前的事,整个齐国都是他的子民,更何况是他爱过的人,一个帝王的胸怀应该让他忘记,一个爱人的慈悲也应该让他忘记。后来婉给他带来的舒心和快乐则是意外之喜。只是他已年长,不再似早些年让他的偏爱众人皆知。即便如此,后宫其他嫔妃也知道甘棠殿在他心里的地位,除了莒氏自己。
清出嫁他筹谋了许久,而莒氏只质问自己为何不为清多考虑一些,却不曾明白他亦是清的父母,只是身为帝王有帝王的不得已。他恼她竟如此看自己,心中便有了隔膜。
今日看到她如此衰败,他本来心中酸涩,已打算重新原谅她了。那些传闻,他自己也听说了,没有制止,只是他尚不确定主使者是谁,目的何在?是冲着诸儿、自己还是婉?他不过是想让事态更清楚一点罢了。
可是她的话却让他这些年他对她和两个女儿的感情显得如此可笑而又可怜,这些年她可曾爱过自己,信任过自己?那些曾经的温柔,难道只不过是一个异国女子求生存的不得已的讨好和逢迎?
杯子的酒已经很凉了,他突然觉得孤独,他无法审视任何一个环绕在他身侧的人的真心。这也许就是一个帝王的代价?
婉是傍晚时分才偷偷溜回甘棠殿的,她发现母亲不言不语地倚在窗前的软塌上,并未追究她去了何处,心中还无比庆幸,待到第二天早上发现莒氏仍是同一个姿势倚在窗前,她凑近了看,几乎要吓坏了,母亲的脸上像蒙了一张灰白的网,本来灰白斑驳的头发似乎一夜间变得花白。她摇了摇莒氏的胳膊,小心地问道:“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
莒氏望着她许久,才把她揽入怀中,喃喃问道:“婉儿,如果有一日,母亲做过的事伤害了你,你会不会原谅母亲?”
婉儿诧异地说:“母亲,您为何说这样的话?没有人比您更疼婉儿。”
莒氏轻抚婉的后背,说道:“人这一辈子,生死离别,因爱生忧怖,好苦,好累。。。”
婉自姐姐出嫁,已初尝人生苦果。这时听莒氏讲这样颓唐的话,又想起昨日在路上偶遇时,纠对她关切又同情的眼光,她心下猜测可能又是和自己的婚事有关。
她似安慰莒氏,又似安慰自己,轻轻说道:“母亲,也许这生死离别早有定数,婉儿生在帝王家,自小衣食无忧,母亲疼爱,和许多人比已是好多好多倍的幸运了。只是连月亮都有圆缺,更何况人生?婉儿不怕苦,如果苦日子在前面,就让它慢慢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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