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时候,齐国收到了郑国攻鲁的邀约。齐王对这个消息颇为踌躇,鲁国前两年用力撮合齐国和纪国关系,撮合不成又另辟蹊径,促成了周王室和纪国的联姻,想从和周王室的关系上对齐国施压。
齐王早对鲁君的行径心生不满,不过是碍着和鲁国的姻亲关系,不便发作。从长远看,齐鲁相依,鲁国也是大国,齐鲁关系必然是和利于战,但是若一味求和,这鲁君怕是非但不能明白齐国的诉求,还要从中阻拦。
此时郑国有攻鲁的打算,正中齐王的心意。但是,齐王稍微思量,却又发现一棘手的问题,那便是诸儿的意见,诸儿是否愿意攻打鲁国?
婉出嫁许多年了,但是他和诸儿两人默契地从不提及婉和她在鲁国的生活。前几年婉的儿子同被封为太子,齐王也是直接派了使臣前去鲁国祝贺,而绕过和诸儿商量任何细节。但攻打鲁国,无论如何都需征得诸儿的意见。
诸儿是在一堆奏折中发现有臣子对攻鲁一事提出征询意见的,诸儿心中暗笑,那臣子身份普通,如何敢对攻打鲁国指手画脚,不过是父王不便言明,找人来探他的口风罢了。
诸儿直接去了汉广殿,这些年齐王年纪大了,越来越把朝政放权给到诸儿。诸儿虽然常常请示汇报,但齐王甚少干涉他的主张,偶尔不赞同的时候也很少当面反对,而是通过一些大臣之口说出来。
齐王所做的不过是默默把纠派到葵丘做一守城公子,又悄悄撤了几个在军中资历深厚,背后却不服诸儿的几个将军。
齐王的心意明明白白,时间久了,大家也早已视诸儿为未来的齐君;而诸儿也恪守太子本分,一切把齐王放在首位,因而齐王这两年的日子反倒比那些他亲自征战的年份,安逸了许多。
汉广殿的碳烧得足足的,从室外的严寒踏进去宛如暖春。齐王正眯着眼在看兵书,见诸儿进来了,忙让侍女奉茶。
诸儿端着茶喝了两口,说道:"父王,我打算随郑国一同攻打鲁国;再叫上卫国一道,把势气造足了,看看鲁国的后手如何?"
"单是郑国和齐国,对大部分国家已有压境之势,为何还要拉上卫国?你们打算真的把鲁国打得元气大伤?"
"非也!郑国不过是想惩戒鲁国不以郑国为尊,而我齐国则是警戒鲁国不要再插手我们和纪国的关系。若真要打伤鲁国,冬季并不是作战良机。
至于卫国,卫君刚和鲁君在桃丘会盟,若他届时惧于齐郑之威,不敢声援鲁国,其他诸侯国便更不会冒险支持鲁国,鲁国孤立无援,后面若再想替纪国做说客便会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孩儿此战的立意果然高远。只是一点,齐国和鲁国,毕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到时候,伤及你。。。"
"父王,你放心,我心里自有决断。国事与家事,我分得很清楚。。。”
诸儿告辞了,他的话还在齐王心里盘旋,这孩子一向遂他心愿,除了在婉的事情上面。曾经为了阻挡婉出嫁而险些和自己持兵对阵的诸儿,过了这些年,可是真的做到了国事和家事分开?
若他百年去后,诸儿是否再会为婉掀起一场风波?齐王觉得自己老了,这些忧患藏在那里,但是他已经不像年轻时有决心去看得一清二楚,他只能祈祷齐国国运昌隆。。。
十二月初六,郑、齐、卫三军集结在鲁境西南的郎地,准备发起对鲁国的进攻。郎地周边环绕宋、卫、陈、蔡几个大国和一些归顺鲁国的小国,一向是鲁国守卫和防御的前沿阵地。
此时已近年关,鲁国今年的冬天雪下得多,不到腊月已絮絮攘攘下了好几场雪。允觉得这个明年丰收的吉兆,心里高兴,便让下人们用心布置宫廷。鲁宫里到处正是张灯结彩的忙碌和喜庆的身影,三军压境的消息如平地惊雷,传到永安殿时,允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
将军挥说道:“听下属来报,此时虽是三国联合,军队数量却只有万人有余,又选在年底士兵最无心征战的时候,这并不像要真正大战的准备。
可是他们选在朗地又甚是恼人,那周边全是附庸我鲁国的小国。若我们不战而降或者战败,必会导致那些小国反叛!”
“不战而降?战败?还未开战,将军何苦就堕自己威风?”允不满责问。
“恕臣直言,这几年郑国和齐国四处征战,国内骁勇善战之辈比比皆是。郑国和齐国太子皆是马背上厮杀惯了的,且此二人数次大战都是共进共退,配合密切。
当年狄戎那么强劲的对手都被他们给攻下了,此次两人联手,又加上卫国太子,我国胜算确是渺茫。”
允知道挥说的都是实话,但仍然不满,“依你这么说,我国此次必败无疑了?”
挥答道:“倒也未必。这次开战,郑国的由头是惩戒我国当年协助齐国招待各国时将郑国列于他国之后,齐国的由头是恼我鲁国这两年总是阻挠他们攻打纪国的策略,至于卫国,不过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勉强参战。
我们倒不如派使者前去和郑国、齐国致歉求和,免得届时真正开战,后面耗尽兵力却更难以收场。”
允沉默了一会儿,知挥所说确是实情,只是心里的怒气却更盛了:“这些事我鲁国何错之有?若此时屈意求和,以后他国如何看待我鲁国?再者,郑齐又可会轻易接受我求和讯号?”
挥知允心中已有动摇,便趁热打铁,说道:“有一人确是绝佳说客,只是看国君愿不愿意?”
“是谁?”
“夫人!”
答案像蒙着一层薄纱,允觉得既然清楚又迷惑。挥看允不言语,又大胆说道,“夫人本是齐国公主,听说她在齐国时和太子情谊深厚,早年亦有传闻说她是许配给过郑国太子的。若由她出面,说不定齐、郑太子念及旧情,这场战争无形中就会化解。。。”
挥离去一会儿了,他的话却还在耳侧盘旋,“和齐国太子情谊深厚”,他又想起婉刚嫁入鲁国时的那些传闻,那时他对她尚没有动情,对她的名声亦毫不在意。
如今如想来却如鲠在喉,以她这样的美貌,让一个男子臣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吧。他突然又想起鹅鸭湖畔婉的苍白脸颊和极力拭去的泪水,可是因为那位英俊的吹箫男子?这些年过去了,她的心完全属于自己了吗?
不知不觉间,允慢慢踱步到了凤藻宫。殿内温暖如春,但气氛却有些冷却。婉坐在榻上,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对面的小童。这小童正是太子同,如今已四岁了,只见他额头撞了一块淤青,嘴角也有血渍渗出。
“母亲常教导你,君子慎独!遇事不可一味争强斗狠,你却为何和人打架打到这般狼狈?”婉又是怜惜又是生气。
“母亲,不是我的错。是庆儿和子牙哥哥总是笑话我力气小,前几次我都听你的话不理他们,可是今天他们又把我堵住,笑话我没有用。我没有忍住,便和他们打了起来。庆儿把我头打伤了,不过我把子牙的手咬破了。”
婉听了,沉默不语。同担心母亲生气,便小心翼翼摇了摇婉的手臂。
婉一把把同揽在怀里,“孩子,你做得对,若一味忍让没有用,便要让对手知道你的态度。你很勇敢,可是光靠勇敢也不是办法,你要好好练功,以后让人欺负不得。”
允踱进殿里,婉看允一脸凝重,知道是有要事,便让阿娇把同带到别处玩了。
婉端上热茶,允喝了一口,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夫人可听说齐郑卫三国攻打我朗地的消息?”
婉点了点头,问道:“大王下一步打算怎么应对?”
“齐国和郑国兵力雄厚,战术超群。挥将军建议我致歉求和!”允面无表情地说。
“婉恰恰认为我鲁国应该全力应战!鲁国和齐郑同为大国,大国利益有异,立场不同本是常事,并无对错。
郑国和齐国攻打我鲁国理由牵强,不过是仗着兵力强大而已。若我国不战而降,以后在诸侯事务上还有什么地位和威慑力?”
允心中暗暗赞叹婉的话和自己心意一致,可是想到大兵压境,又叹了口气,:“夫人此话有理,可惜我**队实力难以和三军对抗,且挥作为国相,已是鲁国最能打仗的了,如今他生了议和的心,我也十分为难!”
“若直接议和,大王有何信心郑齐会接受我国请求?难道要割地献物?”
“可如果战败,下一步如何是好?”
“战败议和,总胜于不战而和。让对方知道我国的决心和态度,让他尝到些苦头,谈判起来我国也轻松些。”
"可挥不赞同战,眼下鲁国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挥大人没有战心,便是最不合适的人选。我倒觉得大王可以顺水推舟,挖掘能干之人,比如司空大人子元。"
"子元?他可是挥的心腹。"
"子元此人颇有野心,未必愿意久居挥之下。正好用此机会探他一探,也可以让挥的位子做得不那么稳当。"
允抬头看了一眼婉,她和子元接触十分有限,却能一言道出子元的心性。子元有多年征战经验,确实是除了挥之外最得力的将领,只是允一直把他和挥看出一队,不想婉竟然使出离间计。
“夫人对齐国太子,可有了解?”允突然转了话风。
婉一时有些语滞,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齐国太子十几岁时便随齐王出入战场,作战经验丰富,大军作战时更喜欢诈术,一般攻心为上,再辅以实战,确是难以对付的角色。"
"若子元战败,夫人认为谁是最好的议和人选?"允直直盯住婉,婉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她突然想起了出嫁前齐王对她说的话:"你是齐国的女儿,要时时为齐国谋取利益。"
原来允今日的谈话,不只是把她当成夫妻,更在意她的齐国身份。“原来这些年,只有我把异乡做故乡了。"婉心中暗自叹息。
婉宛然一笑,说:"此刻尚未开战,大王不宜说这些颓丧的话。若真到那一步,自然可以挑选朝中最有令才的大臣前去议和。"
战争开始了,挥没有想到允最后选择了战而不是和,也没有想到他派了子元去了郎地,更没有想到甚少亲自出征的允这次竟随子元亲自到郎地督战。
鲁军内部本来畏惧三国大军,但子元把此次战役渲染成齐郑以强凌弱,鲁国应战是为了荣誉而战。允亲自出战,又给底层的士兵增添了莫名的拼死一战的孤勇。所以到了郎地的鲁军,倒有了一股哀兵必胜的气势,这股气势,连对面的郑军和齐军也感受到了。
允到郎地,除了想给士兵一点信心,也是想给自己一点信心,关于鲁国的地位,关于他和婉的关系。
那天湖畔的人,他几乎认定就是齐国太子,可是,如果不是呢?无凭无据,也许不过是他的猜测。
这些年,齐国送来的东西,在送到凤藻宫之前,他都让人细细查过了,那些名贵的首饰,精巧的玩意,伤春悲秋的时令物品,应该不是出自齐王之手吧,那必是来自一个怀着思念的人。
允开始时检查这些东西,是担心婉的身份;慢慢地,他开始好奇那个送礼物的人;再后来,他开始在乎婉面对这些礼物时候的心情,这么多年,婉从未对这些礼物有过任何回应,允也渐渐放下心来。
直到鹅鸭湖的相遇,这些年的杯弓蛇影又完完全全地浮现出来,愈演愈烈,他想去会一会这个齐国太子,看看他和湖畔的那位公子是否是同一人。
齐国和郑国不曾料到鲁君竟派了这么多兵士到郎地,且鲁君本人也亲自到跟了郎地,一开始面对鲁军直接的火力攻势,一时竟陷入了被动。
好在郑忽和诸儿都是善战之辈,很快便调整了战略,一战之后,无论鲁军怎么挑衅,齐国和郑**队都缩在营地,绝不应战。如此僵持了数日,天寒地冻,鲁军放松了警惕,却不防齐郑半夜偷袭鲁军大营,不仅烧了鲁军大半的粮草,还把鲁军的一个营打得措手不及,死伤了不少人。
郎地离曲阜有两百余里,冬日结冰路滑,运送粮草至少需要几天,这几日若齐国和郑国发起攻势,鲁国只会折损更多将士。允知道再战无用,此时求和,对双方也许是最好的时机。
郑忽和诸儿正在帐内饮酒,却有士兵送上竹简,说鲁君希望明日求见。郑忽看着诸儿沉默不语,说道:"贤弟,若你不想见他,我去便是。反正此战我们已胜,要战要和,但凭你一句话。"
诸儿缓缓说道:"不,我要见他,这么多年了,是时候正式见面了。郑兄,可否让我单独会会他?"郑忽虽不放心,但知道诸儿心性,只能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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