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公主是全天下最挑剔的人,她的乐府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乐府。其中人才济济,入不了眼的早被穗秋打死丢了出去。能留下的自然都身怀绝技,出个乐圣算什么稀奇的?
要想引公主注意,似乎只有另辟蹊径了。
雪芷一边闭眼听着紫鸢与小铃铛时断时续的合奏,一边在心里盘算着。
“师父,师父?”见自己的师父倚着茶几闭目,半炷香都没动静,小铃铛悄悄伸出根手指放在她鼻子底下。
“且活着呢。”雪芷闭着眼开口。
“师父,咱们的曲子……成吗?”紫鸢小心翼翼地询问道。离宫宴不足半月,她总提心吊胆的。
“奏得挺好的,下次别奏了。”雪芷叹息着睁眼,“宫宴乐队庞大,你俩在里面滥竽充数就好,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那咱们还练吗,师父?”小铃铛看看笛子,又看看雪芷。
“甭练了,玩去吧。”雪芷伸个懒腰起身,“师父累了,要歇息了,你们也早点回吧。”
“好耶!”
紫鸢一把捂住小铃铛的嘴,拉着她恭恭敬敬地朝雪芷施礼。
雪芷摆摆手,微笑着目送她们远去之后,霎那收起笑容。
确认过四周无人之后,她挥起衣袖,一阵凌厉的风吹灭蜡烛,身影完美融入黑暗之中。她来到檐廊,趁着乌云遮掩月色时一跃而上,如夜蝶般飞入夜中。
此时,桃夭公主正在自己的寝殿中对镜梳洗,等待伴着每夜的笛声入睡。
桃夭公主一直藏着个秘密,她有夜惊症。可自笛声飞入寝殿起,夜惊症竟再未犯过。
起初,她只以为是乐府哪个新来的不长眼,敢趁夜深来自己面前班门弄斧。本也睡不着,她冷笑起身,披上雀金裘,提起宝剑,一边摩挲剑鞘一边在心里下了个赌注——且听着,但凡笛子错了一个音,她就出去要了那厮的脑袋。
这一听,便听到了月亮西沉,红日初升。
当宫女们端着洗脸水打开宫门时,看见桃夭公主衣着单薄地趴在茶几上,手里还堪堪握着快掉下来的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一片。
公主被宫女们的动静惊醒,却没心思责罚,只是挥手打发了她们。她茫然地回想,发现想不起来昨晚做了什么梦,更想不起来自己是几时睡着的,只有那悠长的笛声,如拂过万物荒芜的春风,盘旋在她心中。
从此,每日宫女来点亮寝殿连枝灯的时刻不再让公主觉得恐惧厌恶,反而成了期待。
宫里人多口杂,笛声逐渐引来了流言。公主也不是傻子,听得出这笛声的主人在故意讨好自己。
“整个南周想讨好本宫的人多如牛毛,除了会吹笛,你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桃夭时常对着烛火喃喃,“本宫愿意听,对你已是天大的恩惠了。”
今日桃夭公主也如往常,垂眼望着宫女素手燃起的连枝灯火焰摇晃,当笛声响起时,她抬头,火光霎时摇进那双凤眸。
可兴奋劲只持续了一会儿,桃夭公主就觉察到有地方不对劲——今天的曲子格外诡异。每当曲子渐入佳境时,那笛子就跟长了反骨似的,要么突然吹出了个哨音,要么变得断断续续的,等隔一会儿一个转音扬起,曲子又动听起来。如此反复,听得人抓心挠肝,难受极了。
桃夭公主捂住了耳朵,可不敌这笛声穿透力极强。她想不通吹笛人为何像突发疯疾,但想起了当日她默默下的赌注——错一个音,就去要了这厮脑袋!
“本宫今天就将你剁个碎尸万断!”她提剑大力推门而去。
等公主气呼呼冲上楼顶,看见一个背影立在凤雕瓦砾之上,手里正持着那根她又爱又恨的玉笛。
她举剑开口便骂:“狗奴才,你……”
吹笛的人闻声立即放下笛子转身,月光也在此时穿过乌云,毫不吝啬地向人泼洒去。
公主看清了,那是个如月下白雪、山间烟雨般一尘不染的少女。
“公主,我终于等到你了。”少女弯眸,眼睛清澈到映出公主与剑的倒影。
而那把剑,正抵在少女皎洁的脖颈上。
“你在等本宫?”桃夭公主眯眼提剑逼上前一步,少女随之退后一步,凤雕能容下两人已是堪堪,少女身后是深不见底的黑。
“你是谁?本宫好似见过你。”
噗,通——
是瓦砾掉下深渊的声音,也是雪芷心跳的巨响。
她盯着宝剑之后的那张脸,缓缓跪了下来,膝盖磕在生硬的凤雕翎毛上,笑道:“小奴不过是个为公主吹笛的小乐官罢。”
桃夭见这小宫女浑不怕的模样,怒极也笑了,挥剑削下她一缕发丝:“本宫的乐府不缺乐官,要不,你给本宫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雪芷闻言背过身去,一把扯下腰间丝带,衣服应声滑落,雪白的脖颈和肤若凝脂的后背在月光下一览无遗。
桃夭只一眼便看愣了神,沉默良久,丢下一句“穿上”,收剑离开了。
翌日,桃夭公主又来了,在穗秋姑姑为乐府上早课的时候。
所谓早课,不过是穗秋折磨底下宫女的其中一个法子。每天天蒙亮,她就敲锣打鼓,乐府所有宫女刹那间涌出,在狭小的堂前整齐铺开,她们膝盖与坚硬青石板砖“砰砰”磕撞声,在穗秋听来胜似动人天籁。
穗秋以锻炼“定力”为托辞,让饥肠辘辘的宫女们跪在一炷香前,承诺香焚尽了或有谁撑不住倒下了,就能起来。只是这香事先碰了水,插在香炉里连烟都见不着,大家都心知肚明,姑姑这是在熬人。倘若有谁第一个熬不住,姑姑就会掏出藤条,挑着肉疼的地方狠狠伺候。被揪着的宫女一面被打得鬼哭狼嚎,一面又要大喊“感恩姑姑教诲”。如此,即便宫女们从鱼肚白跪到日上三竿,跪到下肢麻木冷汗涔涔,也没人敢倒下。
若是有人在这时遥望过来,青白的宫服衬着发灰的人脸,整个乐府呈现出一派死相。除了在一旁巡视领地般绕着宫女们转圈的穗秋,她咧着一张过于鲜艳的红唇,仿佛在蚕食这些姑娘们的生气。
桃夭公主就是这时候来的。
随着公公一句拖长的“公主殿下,到——”,刚刚还神气活现的穗秋一下子也跪了下来,一把老骨头猛地砸向青石砖,趴在地上抖若筛糠。
“老奴恭迎公主殿下!”
似乎是觉得这细尖的嗓音刺耳,桃夭揉着耳朵蹙眉下了轿。
她垂眼扫过地上这一群鹌鹑,唯独一双眼睛敢抬起与她对视——无尘无畏,很好,是昨夜里那个。
她穿过鹌鹑,径直走向那双眼睛。
雪芷仰头迎向公主,她知道,公主是专为她而来。
“名字?”公主站到她跟前问。
“回公主,她是老奴手下一小……”
“我问她,没问你。”桃夭回头瞪了一眼抢话的秋穗,复又问了她一遍,“名字。”
“雪芷。”
“哪两个字?”
雪芷摸起身边一石子,洋洋洒洒在青石砖上划下自己名字。
桃夭歪头端详一会儿,“哼”一声:“字倒是写得不错,从今儿起,你就是本宫的贴身侍女了,起来跟本宫走吧。”
“是,公主殿下。”
“万万不可啊公主殿下!”雪芷刚站起来,穗秋立马扑了过来,“她不过是个卑贱丫鬟,吹笛供人取乐的玩意儿,怎配亲自伺候您……”
“去你的,”眼见那双枯爪子就快碰到自己裙裾,她抬起脚就给人踹出七步远,“她不配,难道你配?本宫还未问你,宫宴在即,所有人大白天不习曲反而在这儿罚跪,到底当这儿乐府还是灵堂!”
“殿下冤枉,底下人不听话,老奴只是教育教育她们……”
话音未落,鹌鹑堆里传来一声闷响,原来是小铃铛晕倒了。一旁的紫鸢连忙扇她巴掌都扇不醒,吓得眼泪打转。人群一下子乱了起来。雪芷眼疾手快,上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探了探鼻息,顺便号了下脉。
“死了?”桃夭对眼前的动静很不满意。
雪芷摇头:“回公主,中暑了。”
紫鸢的眼泪这下憋不住了,哭出声来:“公主殿下,是秋穗姑姑,每天天不亮就把我们叫起来,没有理由也不给吃喝,让我们生跪好几个时辰,还经常打我们,姊妹们快受不住了。”
其余宫女瑟瑟不敢说话,但都将自己衣袖撩起半截,露出青的紫的一片伤。
秋穗瞪大眼睛望着叛变的宫女们,呕哑着嗓子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桃夭则更气了,乐府宫女可是宫宴主角,网罗了南周国所有的美人千挑万选才选出来的,现在都被这老婆子打破了相,宫宴还能好看吗?
“来人,把这厮给我拖下去,好好拷打,平时她怎么对宫女的,就怎么还给她!”
“公主饶命、饶命啊!”
秋穗妄想垂死挣扎,推搡开来捉她的侍卫,奋力朝桃夭爬去。她刚一振衣袖,桃夭忙掩鼻后退,嫌弃道:“什么味儿,这么臊。”
秋穗傻了眼,这下不反抗了,任由侍卫拉着她的腿拖出堂屋外,只是长指甲恨恨在青石砖上留下几道血印子。
桃夭回过身来对满堂宫女一挥手:“还跪着干什么,都退下。”
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忙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行礼,踉踉跄跄地退下。雪芷抱着仍昏迷不醒的小铃铛,走在最后。
“你,”桃夭叫住雪芷,“本宫就在此处等着。”
“小奴必当速回。”
等人都走光了,桃夭蹲下仔细察看雪芷留下的字迹。秋穗用尽力气也只是在青石砖上留下断甲血迹,而雪芷随意划下的字却力透青砖,入石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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