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带头的男子走了出来,警惕地看着四周,温声问道:“你是谁?你在哪里?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有话可以出来说。”
冢中人轻笑了一声:“我就在这地下。”
在其他人心生胆怯,冷汗横生之际,带头的男人突然对旁边的人道:“铁铲给我。”
在旁人疑惑的眼神中,男人已经一铲狠狠扎进土里,挖了一大捧土到旁边,打破了众人的担忧。
男人道:“无需胆怯,神灵会庇佑我们,他既然在地下,那就把他挖出来。”
冢中人的棺埋得不浅,可若是这么多壮年男子下了狠劲一起挖,兴许还真能被他们找到。而被人寻到棺椁,揭开尸骨后会发生什么,冢中人从前不知道,现在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想,若能将他们的时间都浪费在这里,撑到滕九出现,倒也划算。
冢中人道:“对,我就在此处。”
边上原本瑟瑟不敢动手的几个男子见男人挖得那般淡定,狠狠心也拿了东西上去帮忙。几个大男人一块动手,没一会儿便刨出一个浅坑来。在这过程中,冢中人很是轻松,时不时还与他们搭话,便是没得到回复,也不甚在意。
冢中人在心中默数着时间,逐渐也有些焦虑起来,突然听见上边的男人道:“别挖了,走吧。”
“这……”
男子们面面相觑,似乎不明白男人为何突然作出这个决断。
男人道:“不管这个声音是人是鬼,我们这样冒犯他,他却什么都不做,可见他没有能力伤害我们,是神灵庇佑了我们。既然这样就不要浪费时间在他身上,别管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赶快把祭品带到祭坛。”
那些先前冷汗湿了一身的男子听了这话,有些醍醐灌顶的意味,再看那挖了一半的坑,竟也觉得没什么可怖起来。
冢中人却浑身发冷起来。
他躺在墓中千年,随意作弄过的人不知凡几,偶也有不为所动者,甚至还有像滕九那样要反过来拆了他的墓的家伙。可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他能做什么?他还能再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一切?他甚至连伸出手,攥住他们的脚踝,阻上一刻钟都做不到。
如果连他的装神弄鬼都不再吓得住人,不能留住他们的脚步,他还有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能做,他无能为力。
男子见墓中没有动静,也有些累了,将铲子插在了一旁地上,揩了揩额头上的汗,对身边人道:“去把祭品都背过来,我们继续往前走。”
他好不甘。
千年前的怨恨和此刻的无力紧紧交织在一起,化作胸中一股汹涌的烈焰。
林子里突然刮起了一阵阴风。
那风不大,听在男人的耳朵里却仿佛从四面八方刮来,他身后汗毛直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月亮不知何时,被刮来的云雾遮去了。
男人再低头,发现眼前竟出现了一片黑雾,那黑雾慢慢有了人的形状。他从入山以来,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了危险。
黑雾越靠近他,便越像人的模样,在黑雾伸出手想要抓住男人脖子之时,林子上方突然响起了一阵奇异的铃声。
那铃声仿佛很渺远,又仿佛就在耳畔,听到之时,整个脑海里的杂念仿佛都被彻底清空,在当下那刻,只剩下澄澈心音。
男人看到了一双脚,白皙的,瘦削的,却不会让人觉得柔弱易折,反而充满了一种凛冽不可侵犯的气质。
有人从空中缓缓落于地面,金玲系在她的手腕,正如有所感似的不停抖动,发出阵阵声响。
滕九走到了男人的跟前,男人抬头,看见她平凡容色也不失望,反而渐渐在幻象中将她模样与他日夜崇拜的神灵相合,几乎要抱着她的脚对她顶礼膜拜。
滕九一脚踩在了男人的头上,几乎要将他踩到泥里去。柴骏在后边看到,只装作没看见,伸手在点鬼簿上随意点了一片,一下便唤出十方恶鬼,在滕九从男人身上踏过之后将在场众人扣押于地。
特调局三分局有能除人记忆的法宝,只是面对寻常无辜之人,他们不能妄动此法宝,也不好常常去借,行事间才多有顾忌。可面对这种穷凶极恶之徒,便是再放肆一些,又有何妨,反正东西都已借来。
柴骏从一个箱子里救出了女孩,女孩似乎已经被吓到六神无主,抱着他泣不成声。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任女孩抱着,转身去看滕九,却见滕九不知从何处寻到了另一个受害人,孤身将她打横抱起,要往深林里走去。
柴骏还来不及喊上一声,滕九便走远了。
滕九将乔珠带到了一个静谧无人之地。
乔珠能感到,她握着她的手是温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通过她们交握的手传递了过来,让她胸口多了一股热气,整个人慢慢活了过来。
乔珠看向滕九,不知是不是错觉,觉得她的脸比方才又白了一些。
乔珠又能感觉到疼了。
滕九分明是那样冷冽的样貌,可乔珠却觉得她出乎意料的可亲,近乎与朋友倾诉一样道:“腿疼。”
滕九为她看了看腿,道:“骨折了,会好的。”
乔珠点头。
她其实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没看到滕九是如何出现,只看见那些押着她的人突然便往地上趴去,挣扎的样子好像有人在身后按着他们一样,可他们身后分明什么都没有。
这场景很诡异,可乔珠回想起来的时候却没有任何害怕。
乔珠看滕九,觉得滕九好像在看某人,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没有看到任何人,可莫名地移不开眼睛,甚至开始掉泪。
她是那么执拗的女孩,快一个月的囚禁里,再苦再难也没有掉过泪,此刻却哭了。
乔珠发现滕九在看她,一边笑一边擦泪,说道:“真奇怪,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滕九体贴地移开了目光。
乔珠突然问道:“人有前世吗?”
她多少能发现今夜的奇特之处,只是不刻意点破,此刻是真心实意地向滕九发问。
滕九道:“有的。”
乔珠道:“我先前,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好像看见我的前世了。”
滕九看向她,目光含着淡淡的情绪。
乔珠在那样的目光之下,自然地开口道:“那好像是古代,我同人成了婚,那时我俩还是十几岁的娃娃,我们一块长大,感情很好。后来……他死了。”
“乏善可陈的故事。”
乔珠这样点评,可心里很是难受。
滕九道:“你累了吗?”
滕九这样问,乔珠的眼皮子便不自觉地重了起来。她听见滕九道:“睡吧,一觉醒来后,一切都好了。”
乔珠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滕九对冢中人道:“你为何不见她?”
滕九给了他很多机会。
树后显出淡墨色的人形来,影影绰绰,他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滕九对他道:“方才如果不是我用了清神铃,你现在已经化为恶鬼,将来要坠入无边地狱。纵是现在……你也没有回头的路了,今夜便要往生。”
冢中人道:“我感觉到了。”
所以他才没有出来同乔珠说话。注定要结束的故事,何必狗尾续貂,给对方徒留遗憾。
滕九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他道:“我托人查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你生前姓名。”
冢中人难得生出些兴趣。
滕九道:“李仇,十六娶妇,笑闹无忧,相约白首,二十殇亡,妇未独存。”
她看向冢中人道:“你撒手人寰的时候,她才十八,刚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没多久。你放心不下她,便是死也死的心有记挂,未能顺利投胎。她却因自己随你而去,心愿已了,反而能够投胎转世。这可说是世事弄人,却也留有一线,她转世五次,两次都寻到了你坟前来。你不要觉得此去便是结束,兴许只是另一种开始。”
冢中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只是道:“原来如此。”
他最后的心结也解。
他不求今后还能世世相遇,只是想着,若有一日再相遇,不管他能不能保护她,至少能牵着她的手,在她身边陪她一起抗,而不是隔着生死的界限无能为力,那便足够了。
冢中人道:“滕九,劳你度我。”
滕九点头,在她出手之前,冢中人最后同她道:“我这一去,于我是解脱,于你而言却是少了个朋友,你对自己倒是狠心。”
滕九没否认。
冢中人好奇道:“你便不怕孤独吗?”
滕九轻轻地,笑了一下,道:“他陪着我呢。”
只是睡着了。
柴骏好不容易等来警察,在李承泽的配合下将现场情状遮掩过去,收拾完残局后,找到滕九,见她坐在地上,让乔珠躺在她膝头,自己却看着远方。
柴骏道:“你在看什么?”
滕九道:“送别一个朋友。”
柴骏突然意识到,冢中人再没说过话。
滕九问:“事情处理好了吗?”
柴骏道:“还得把乔小姐带回警局。”
滕九道:“你陪着她去。”
柴骏道:“那你呢?”
滕九道:“我还有事要做。”
柴骏没再问,只是那天晚上,县里响了一整夜的惊雷。第二日太阳升起之时,许多人家中供奉的神像被雷劈得焦黑破碎,中间宛若有血四溅。
柴骏知道,所谓法不责众,许多人甚至构不成法律上的“帮凶”,他们只是适时地“忘记”了一些事,让人无法追责。
可从此之后,他们或许会一生惶惶,惊恐不安。
而那神像,原本不过逗弄孩童喜乐的泥塑,只是参拜之人太多,渐出灵性,尔后信徒一味心思沉溺于旁门左道,被参拜的神像便也生出邪念。滕九这一劈,也算是助它解脱,重新做回普普通通,逗人喜笑颜开的塑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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