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六月飞雪(三)

滕九其实不知道,是神转世成了人,还是人死后成了神。她同滕六在人间饱受饥寒,死后便成了霜雪二神,每至秋冬之月便将寒意挥撒人间,倒成了某种荒谬的因果循环。

滕九说到这里,祝明感叹道:“神也会死啊,真可怜。”

祝霁纠正道:“是神在人间的化身。”

祝明听了便问:“那神仙会死吗?”

祝霁本想说“神仙不老不死”,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没说出口,而是看向了滕九。

滕九道:“神仙也会死。”

祝明突然觉得神仙和凡人也没有多少区别,重重叹了口气,从祝霁膝头爬了下去,心事重重地回了房。祝霁看他小小年纪一副沉重模样,难免觉得好笑,对滕九道:“他最近有个神仙梦。”

这才成日痴缠着他想听故事。

现下却是梦想破灭了。

滕九对他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从前世上真有许多神仙,可在某个百年间,这些神仙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你觉得会是什么缘故呢?”

她想问滕六许久了。

可到底再也问不成,只能问问祝霁了。

祝霁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意思,认真考虑了许久,最后对滕九道:“如果真有神仙,那可能冥冥之中也有天道命运一类的东西吧,那么有一天,当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神仙了,或许神仙便到了消亡衰败之日。”

滕九沉默了很久,最后道:“兴许确实是这样。”

现在的人,已经能做到许多曾经只有神仙才能做到的事,这个世间,早就不需要那么多的神仙了。当万物的秘密被窥探破解,不需要什么雪神,到了冬日,寒冷的气候也会为众人带来落雪。

她还存在,兴许只是谜题尚未解完,她的消亡之日还未到来。可终有一天她也会离开,世间没有永恒不灭的事物。

滕九对祝霁道:“多谢你,解了我多年的疑惑。”

祝霁觉得有些微奇异,却还是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滕九笑,站起身道:“听说这里有温泉,应该往哪里走?”

祝霁为她指了路,温泉便在民宿里,或者说,他们这间客栈就建在了温泉上边。

滕九转身离开的时候,还能听见有同事在向祝霁搭话:“小哥,你们这常下雪吗?这天气怎么看都不太正常吧?”

祝霁淡定道:“我们这的雪向来是这么下的,有什么正常不正常?”

他自小长在这里,都看惯了这景。而他也很喜欢下雪的日子,每回下雪,他的心情都格外得好。

同事还在打探:“像这么南的城市,有的一年到头连冬天最冷的时候都下不了一趟雪,你们这六月天都能飘雪,就没人觉得奇怪吗?”

祝霁道:“我们这四面环山,海拔又高,便是气候与别的地方稍不同些,又有什么古怪?兴许只是科学解释复杂了些,不代表就真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其他人来我们这里,便是见了下雪也从不大惊小怪,倒是你们这趟来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要问,才是真有些古怪,你们是做什么的?是气象学家吗?”

他这般问倒没有讽刺的意味,而是真有些好奇,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快要走远的滕九,十个人里,唯一一个不关心这六月飞雪的,兴许便是她了。

同事打着哈哈的话语在滕九耳边远去,她寻到地方换了衣裳,趁时间还早寻了间空着的单人温泉泡了进去。

热气在她眼前氤氲开来,温热的泉水几乎将她浑身烫开,让她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滕九向来冷静自持,可这一会儿,犹豫了片刻,竟在自己光洁的小臂上用力掐了掐,直到感觉痛意,方才露出笑颜。

这么多年了,当她第一次在人间见到熟悉面孔,知晓神仙也有转世的时候,她便在等待滕六。岁月百年百年地流转,在她彻底逝去之前,她总算再见到了他。

滕九看着放在一旁的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想着该将哪些送还祝霁才好,突然一抹雪白从她眼前飞快划过,直冲那堆衣物上的珍宝而去。

滕九伸出手,手腕上那条细细金链一下拉长,直冲那抹白色而去,在它触碰到那些宝物之前,一下将它牢牢捆紧,坠落在池子里。

滕九向来不大意,就算为了泡温泉而卸下红靺鞨一流,黄琅带却是绝不离身的。

那小东西被黄琅带一捆,顿时失了反抗之力,原是一只白猫。滕九将它从水里捞了出来,认真端详了一阵。

白猫浸了水,长长的猫毛湿成一绺一绺,可怜巴巴地耸耷在脑袋上,反倒衬得它的眼睛更圆更黑起来。

白猫与滕九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它试探性地“喵”了一声,再无辜不过的样子,好像只是一只神智不通的猫咪而已。

滕九眼睛微眯,突然翻过白猫的腹部,要去看它的性别,白猫猝不及防之下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

原是只小母猫。

“哪来的小妖怪?”

滕九盯着她的眼睛问。

心知自己方才动作太过人性化,此刻再装疯卖傻滕九也不会搭理,白猫思索再三还是开口道:“大人勿怪,小妖名为仲丹。”

滕九从池子里上岸,披上浴袍,将红靺鞨一流又一件件穿戴回身上,眼见仲丹双眼一点点黯淡,方才开口道:“你想偷我的东西?”

仲丹沉默了片刻,艰难点头,她心知此刻绝无可能浑水摸鱼,索性坦诚以待,只盼望着这位天师不会仍同千年前一般出手狠辣。

滕九将她放在膝上,顺手卷起浴袍一角,将她身上湿漉长毛擦干,道:“你方才喊我大人,冲着这些东西来的时候亦是目标明确,看来你认识我。”

滕九近年来,只在两种人跟前露过身手,一种是敌人,一种是友人。敌人死的死,关的关,不大容易传开她的威名,友人更不会出卖她,滕九这才对这莫名其妙熟悉她的小猫有些兴趣。当然,她此刻这般平和,还有闲心套这小猫的话,亦是因为在方才那刻不曾感受到对方的杀气。

浴巾将身上寒意驱走的一刻,仲丹有些愣住了,以至于回答滕九疑问时都不免慢了半拍:“天师大人,仲丹在千年前,便听过你的威名了。”

一听到天师二字,滕九便明白了,怪不得她尚未如何出手,这小妖便怕成这样,原是被当年她的雷厉风行给吓到了现在。

滕九摸了摸仲丹的尾巴,将她吓得不轻,道:“都一千年了,你怎么连第二条尾巴都没修炼出来?”

仲丹原本还在瑟瑟发抖,听了这话,一时竟忘了怕,险些哭出声来:“小的原先也是练出过三条尾巴的,只是不知为何,后来修炼愈难,妖力甚至不进反退,这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两条尾巴也慢慢掉光了。”

第一次掉尾巴的时候,她在雪里哭得天昏地暗,被人捡了回去,从此便心甘情愿地做了家猫。

滕九听了这话,若有所思。

其实这千年下来,她多少也能感觉到身上这些神物的神力在衰退,只是她原以为这是神仙尽数消亡后的必然之果。现在看来,不只神仙,便是妖魔鬼怪亦是如此。

滕九道:“你想着我也是如此,所以想偷走这些宝物。”

滕九用了陈述句而非问句。

仲丹的脊背又僵硬起来,好半晌才道:“天师此次率众人来此,是否是为了‘雪子’而来?”

滕九心知,仲丹此问必定和她所行有莫大联系,而她口中“雪子”是谁也并不难猜:“你是说祝霁?”

这话听到仲丹口中,却是默认一般的意味。

仲丹挣扎了起来,黄琅带感到妖力沸涌,顿时缚得更紧。仲丹身上雪白皮毛一下渗出些红来。

滕九不喜见血。

她方才又将法宝尽数收到身上,便是临时出了乱子,亦有自保之力。

况且这仲丹看起来与祝霁颇有渊源。

她心念电转之间,便找好了许多理由,可归根究底,她不过是想做一件事。

滕九收回了黄琅带。

仲丹终于可以运转妖力,而她调动妖力后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攻击滕九,而是化作人形,跪在了滕九跟前。

老实说,仲丹是想过的,滕九近年愈发低调,不若当年威风凛凛,兴许也遇到了同她一样的困境。若她能偷走那些法宝,便不用忧惧滕九,至于剩下那些人,兴许也不用再放在心上。

可她失了一次良机,便不能再将希望寄托在这上边,只能真心实意地去求。

仲丹道:“天师,祝霁他不是妖,也从不为恶。我跟了他五世,他世世代代都有招雪之能,是天生神异,并非精怪,且这奇异之处一代不如一代,想来要不了几个百年,他便会同常人无异。而在这五世里,他从未犯过大奸大恶之事,希望您能饶他一命。”

她以为滕九他们是来杀祝霁的。

毕竟这些天里众人总围着祝霁转。

滕九刚想说些什么,便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尔后是祝霁的声音:“滕小姐,你还好吗?”

他见她泡太久了,担心她晕在里边了。

《夜航船》:红靺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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