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凶(二)

“喏,资料都在这里了。”

柴骏将案综放到了滕九跟前桌上,他知道她习惯纸质资料。

滕九应了一声,开始翻起卷宗。

柴骏看了一会儿滕九认真的侧脸,将目光移到办公室挂着的牌子上:

特殊案件调查局九分局。

看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可这分局这么多年来,始终只有局长滕九和他这个小职工。如果不是国家编制排得清清楚楚,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误入什么诈骗组织了。

柴骏开始放空,试图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入司的,大概是七八年前,他刚拿到点鬼簿,试图胡作非为的时候?

那个时候,就是滕九阻止了他,还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九年过去了,滕九还是那个滕九,他却已经不是那个中二病爆表想要摧毁世界的少年了。

柴骏突然对滕九道:“滕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滕九头也不回道:“你知道的,我记性不太好。”

柴骏笑。

他知道的,滕九不老不死,活得累了,便寻个地方睡上一觉,梦个百年,等她醒来,便是沧海桑田,世事变幻。

可能人活得太久,无论面貌如何,心都会变老,而人一老,记性就不太好。

柴骏没有再问别的,只是道:“五点半了。”

滕九看了眼手机,果真是五点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终于看了眼柴骏,道:“那你就下班吧,不是说朋友给你介绍了个相亲对象?迟到可不好。”

柴骏将手机和钥匙收进兜里,笑眯眯道:“感谢滕姐,那我先走了,您继续加班。”

滕九应了一声,又继续翻看起卷宗。

柴骏心想,这种时候她的记性倒是很好。

柴骏离开了,办公室里只剩下滕九一个人,晚上六点半的时候,她终于看完手里的资料,走到拐角特制的电梯里,刷了电梯卡,按下负一层。

某种意义上,负一层是九分局里牢房一样的存在。此刻,那个不停变换着身形与样貌的人,便被暂时关在里面。

滕九没有虐待他的意思,先前随便找了间有床有桌的房间将他关了进去。她下来的时候,那人正躺在床上,因为听到滕九的脚步声,转过身来看她:“你查到我是什么东西了?”

滕九早将黄琅带又系回腰间,此刻大大方方地打开门走了进去,坐在了桌子旁。这是一个很特别的犯人,他对滕九并没有多少抵触,只是有些事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更不用说配合滕九的调查,这才有此一问。

滕九将卷宗摊开,放在桌上,这是她方才拍下犯人单独出现的十种形态,将照片传给李承泽让他一一调查后,最终返回的资料。

滕九不急着验证自己的猜测,而是对他道:“晚饭想吃什么?我要点外卖了,如果你吃麻辣烫的话,可以一起凑一单。”

犯人愣住了,好半晌,才道:“那给我也点一份吧,我喜欢辣一点的。”

滕九低头,在手机上摆弄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卷宗,道:“邱原,男,二十七岁,F省F市人,从事计算机行业,有一个交往七年的女朋友,两人打算在今年秋天举行草坪婚礼,且在家乡一起贷款买了一套一百坪的学区房。”

犯人愣了愣,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桌前坐下,似乎觉得滕九的话听起来有些耳熟。

滕九从资料里边抽出一张打印的照片递给他,照片上的青年留着平头,五官端正,戴着黑框眼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对镜头有些不适,拍出来的笑容带着微微尴尬。

滕九特地带了一面镜子下来,同时递了过去。

犯人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愣住了。他几乎同照片里的青年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细节上有着微妙的不同。

犯人道:“我……就是邱原?”

问出这句话后,他脸上又出现那熟悉的痛苦之色,已经观察过他许久的滕九自然知道,他这是又要变换模样了。

滕九厉声喝道:“你不想知道自己是什么了吗?”

他头颅上覆盖着的那张脸变得愈发快了,滕九只能勉强看清那些男性、女性、小孩、老人的脸一次次地闪过,反复地挣扎。

最终,到底还是定格在那张同邱原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

他忍着头疼,喘着气,不停道:“我是邱原……我是邱原?”

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向滕九寻求帮助。

可滕九对他道:“你不是邱原。”

男人愣住了,看着镜子,捏住了手里的照片,问道:“那我是谁?”

滕九道:“我还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什么。”

男人道:“你不是神仙吗?连你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怪物吗?”

他笑了起来。

眼泪又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滕九道:“我不是神仙。”

这世上的神仙,早就已经死光了。

那是她睡过最长的一觉,等她醒来的时候,所谓神仙便已经消失在这世上,只留下些还能显出从前十之一二威能的宝物或异鬼,掩藏在市井洪流之中,偶尔传出三两异闻。

她一次次地睡去,一次次地醒来,带着从前那些模糊的记忆,像新生的孩子一样,笨拙地学习新的东西。在漫长的人生里,她偶尔也曾撞见一些熟悉的面容,头一次知道,原来神仙也会死,原来神仙也会有转世。

滕九不再回想旧事,而是对男人道:“你不是邱原,但你同邱原一定有关系,你还记得被你杀死的那个人吗?”

光是回想起那个男人,青年脸上便出现了深深的厌恶,可他却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想要杀死那个男人。

滕九抽出一张受害者的照片,问他:“是这个人吗?”

青年摇头。

滕九将他神情看在眼里,抽出另一张照片,道:“那是这个吗?”

青年看着照片上的人,脸上现出愤怒的神情,就好像想要再杀死他一遍似的。

果然。

滕九对他道:“这个男人是个强/奸犯,他强/奸了邱原的女朋友。”

青年猛地抬头,看向滕九,眼圈突然就红了,手握成拳,克制不住地捶打起桌面。兴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心中汹涌而起的愤怒为何几乎将他吞没。

“比起别的受害者,女孩唯一‘幸运’一点的是,”滕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似乎也觉得幸运这个词放在这里显得很是讽刺:“她那天加班的时间并不长,回家路上遇到犯人的时候,也不过八点半而已。她也没有去走什么荒僻的小路,只是那个时间段,回家路上恰好没有什么行人而已。她的衣服更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职业装束,因为上班要求。因为这些‘幸运’,即使她仍然没有逃过被犯人伤害,却不至于在新闻曝光后仍然被各种无关群众恶意猜测,肆意谩骂。这是她的‘幸运’,可这点幸运和她所遭受的不幸相比是那么渺小。”

青年不再捶打桌面,他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很快,此时此刻他所能感受到的,是无尽的悲伤和强烈的不甘。

滕九道:“可事情却愈演愈烈,人们终于发现一个完美受害者,可以借着此事大肆批评那些宣扬‘受害者有害论’的愚蠢分子,以此为曾经的、现在的和以后的受害者创造更宽松的环境,让她们知道,错误从来不在她们身上。”

“毋庸置疑,这份初衷是好的。可当群体的声音高到一定程度,目光被聚集到一个焦点,媒体便开始发挥自己的功能。他们需要民众的情绪,需要民众的关注,于是反复挖掘报道,赚取流量。终于,有一家没有底线的媒体,爆出了女孩的照片,却还记得将犯人照片打码,他们是单纯的蠢,还是纯粹的坏,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爆红,已经很难判断。在大量攻击他们的流言之中,却也有这么一条‘长成这样居然也会被强/奸’。事实上,并非所有的男性都会发出这样的言论,也有许多男性因为富有同理心,能够部分理解受害人的感受,并在网络给予安慰鼓励。”

“可有时候事情便是这样,千百条安慰的、鼓舞的留言,只能给予受害人一点点安慰,可这么零星的一两条充满恶意的言论,在某个时间点上便能直接击垮她们的心理防线。”

“女孩被击垮了。即使在那之前,她已经苦苦挣扎了数天,不停地想要让自己从那样的阴影之中走出来,可在那一瞬间,她可能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没意思,不想再受这样的痛苦折磨,希望有一种方式能达成真正的解脱。”

“她自杀的那一天,才过二十六岁的生日没多久,留下了年迈的父母,向她求婚成功的男友以及一个已经开始装修的新家。”

青年伏在桌上,似乎正在恸哭。过了良久,他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道:“我怪过她,想着我明明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没关系,就当是被狗啃了一口,为什么她还要为这种人,这种事去死。可后来我又不怪她了,分明是我还不够了解她到底在遭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怎么能那样轻轻松松地说出让她不要再想这件事的话。”

在这一瞬间,青年完全在以邱原的口吻说话。

点鬼簿,来自《夜航船》,本身并非异宝,而是一个典故,说杨炯写诗喜欢用古人的姓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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