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在一次见到时那天，是宋朱完全没想到的情况。

他读了帝国理工大学，物理时能系，填报的时候他不知道时能是做什么的，但看见“时”这个字的时候他瞬间对这个专业有了倾向性，所以他填了这个专业。

没想到是研究时间的，也挺有意思，他很喜欢。他已经二十岁了，身体不会再长，个子很高，剪了短发，五官清俊。在人群中是个沉默寡言的存在，看起来也并不好说话，所以很少有人敢跟他搭讪。

但依然会有朋友，朋友也依然会约他去酒吧。

那天的酒吧非常嘈杂，摇滚乐的声音吵得他不想说话，他努力融入朋友们的游戏之中，又难免抽离、走神。

在舞台上音乐搞一段落的时候，他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死猪。”

在听见着熟悉的声音和称呼的时候，宋朱的脊背绷紧了，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幻听了，也不想转头去确认，但是那声音又叫他了，“是你吗，贱人！你真的是头猪！你害死了他们。”

宋朱没想到时隔多年，他还有机会遇见卫源，卫源也还能记得他，甚至依然记得该怎么侮辱他。心理医生也曾想过要为他解决童年霸凌经历带来的伤害，也曾告诉他他早已离开了那个环境，现在的他已经可以更好的解决这些问题了。

但是当卫源出现的时候，宋朱发现并不是的。

心理医生说错了，他不行，他仍然处理不好这些问题。那一瞬间，他又回到了曾经被霸凌的压抑和恐惧里，他想要激烈地反抗，去发泄自己的恨意，铲除这个辱骂自己的杂碎。

这种愤怒是一瞬间的、也是漫长的。是他这一瞬最真实的想法，也是他在脑海中重演了许多年的压抑。他会反复想起被霸凌的那些经历，哪怕时为他解决了其中两人，终结了被霸凌的经历，他也还是走不出来。

在他抄起手边的酒瓶要冲上去的时候，一个人影比他更快地冲了上去，那人比他更决绝，他握着刀直接将卫源一刀抵到了墙角。

场面安静又激烈，那个只露出背影的人手臂疯狂的抽动，昏暗灯光之下，黑色的液体满地流淌，干冰的雾气四散奔逃，在场的人都安静了，或者说是静止了，像是被暂停的时间。

宋朱认出了那个背影——时当场向他支付了欠他的那个视频。

时从黑暗里站起身，转身看向宋朱的方向，两人沉默地对视，只是比之前两次的对视多了些东西，他们现在留着相似的发型，脸型也相似，应该说是一样。

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时此刻看起来更加阴郁和疯狂，他脸上的血迹让他看起来狰狞又迷人，而宋朱更倾向于清冷疏离，干净又冷淡，他们像是月亮的两面，一个明亮一个黑暗，但都属于夜色。

“你到底是谁？”宋朱问跟自己有着一样面庞的时。

时哂笑着走到他面前，颈侧的疤痕在黑暗里也那样瞩目，他仔细打量宋朱，“长大了。”

“你是谁？”

“我？”时玩笑着看他，“嗯……我是你的爱人，反复穿越时空来救你，这个答案怎么样？”

宋朱淡淡看他，“那你少来了一次。”

时的表情被他的话刺得阴沉下来，他哀伤看着宋朱，“我没预测到这个变化，这大概是时间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宿命女士要求我支付的代价，我们失去了妈妈。”

宋朱冷漠看着他，两人的表情如出一辙地阴冷。

“别这么难过，”时笑起来，“目睹妈妈死亡比目睹父亲杀死母亲，反抗时差点被父亲杀死，再亲手反杀父亲要好一点呢。”时用轻飘飘的话音说一些沉重的话题。

宋朱表情一凝，“你到底是什么？”

时哀怜地看着他，“我说了，我是你的爱人，我来帮你，因你需要帮助。”

“你在改变我的人生轨迹，切换我的故事走向，你听说过特修斯之船吗？”宋朱问他。

时开心地笑，“我知道，但我并不担心，因为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就像你现在所想一样。有些事情无法改变，注定的经历无法改写，我企图帮助你，你却还是在我不在的时候经历了类似的事。我们是一条船，只是用了不同的打光。”

宋朱表情复杂地笑起来，“你就这样想要拯救自己吗？”他低声问。

时沉沉看着他，“你不想吗？”

宋朱沉默了。

他当然想。

在被霸凌的时候，他疯狂想要杀死霸凌他的人，但是他不敢。也想在他开始掐自己和割自己的时候去阻止自己，告诉自己不乖也可以不痛。还有在教养妈妈死去以后，他疯狂想要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夜晚，带着教养妈妈逃走。

但他大约不会了，因为时杀死了当初霸凌他的人，可是对他来说伤害已经造成，杀死那些人无事于补，他还是会在想起那些经历的时候烦躁又憎恨，还是会想要割自己，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一切的症结已经不在过去，而在现在，或者未来。

时看着沉默的宋朱，兀自笑起来，“我想给自己一个答案，你是我的答案，而我也是你的答案。”

闻言，宋朱也笑了，那笑容认可了时的说法，他歪头问道：“那你的联系方式呢？”

时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真执着。”

宋朱平淡对上他的眼睛，“跟你一样。”

两人相互盯着，像是两只财狼，相互在对方眼中印证自己，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整个人笑得后仰，“也太有意思了，我好喜欢你，好喜欢我啊。”

宋朱安静看着他笑，末了想到什么，将自己左手的袖口一截一截挽上去，露出小臂上刀刻的那个“时”字，“我们都很爱自己，很想拯救自己。我怎样才能找到你呢？”

时看着宋朱手臂上的字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抬头看向宋朱，笑意更深，他挽起了自己的袖口，左手小臂同样的位置刻着一个“朱”字。

两人相视一笑，时回答了宋朱刚刚的问题：“往前走吧，小朋友，我在前方等你。”

“终点之前还会再见吗？”宋朱问。

时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宋朱的唇上，轻轻“嘘”了一声，说：“这是时间之神的秘密，你需耐心聆听。”

004

知道人生的既定结局，知道未来一定有一个人在等你，知道那个人是个怎样的存在，知道你们一定会成为彼此最重要的存在，就像是在黑暗中点了一盏引路灯，在沼泽中埋下一粒种子。

宋朱发现自己的人生有了期待。

他曾经是没有期待的，他只是迷茫的活着，控制不住脑海中走马灯般闪回的过去，每天被迫回忆过去那些鲜血淋漓的过往，沉湎于消极和无意义中，反复思考生和死的意义，思考或许死去会更轻松。

时是他的期待，他努力走下去，要去见到时，另一个自己，另一个更加悲惨的自己，他们有着相同的人生症结，他的比时的轻一点，但也是得益于时的帮助。

黑暗中，自己向自己伸出一只手，并且双方都握住了彼此，这感觉像是相爱一般，甚至比相爱更让人兴奋，毕竟爱是不可控的，而他跟时是可控的一个人，他们注定相遇。

宋朱在帝国理工大学的学业进展十分顺利，课题进展神速，他总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问题，总能解决别人无能为力的瓶颈，他的研究生导师盛赞他是为研究时间而生的人，他的博士生导师说他是时间的宠儿。

等到他留校开始自己带研究生的时候，他的学生在背后悄悄说他是时间本体，时间或许听命于他。

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宋朱渐渐发现时已经没有机会再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这是时间的规则，频繁修改时间线将产生副作用，一个人最多拥有三次修改机会。时已经出现了三次——时欺骗了他，给他点一盏虚妄的灯，让他守着一个假意的许诺，准备要他等到生命终结。

这种想法带来的空虚感让宋朱失去了期待，他看不到再见时的希望，人生变得晦暗，好似他费心经营一切，建立了自己的人生帝国，去守望一个结果，而他建立的一切否认了他等待的结果。

人生帝国在这一瞬间垮塌，或许宋朱有过想要去扶的想法，他也有那么一丝恐惧，希望自己的人生不要这样毁灭，重建需要的时间太久了，他找不到新的期望去坚持重建。

或许一切是注定的，是时间的副作用，是命运的代价。

宋朱自杀了，他用美工刀片自后往前割开了自己的脖颈，喷出的鲜血渐了满地，他拥有跟时一样的伤口了。动脉的出血量很大，不多时他就感觉到乏力、感觉到冰冷，他看见了黑暗。

他死了。

他死了吗？

反正他的意识没有消失，他听见开门、关门，听见脚步声，听见轮轴滚动声，有人叫他的名字，是陌生的声音。

很久之后，宋朱再次睁开了眼，他在一间雪白的病房里，一切都是白的，像是一张等着他去书写的纸，甚至他光脚踩在地上时，肉色跟白色的对比都有点突兀。

地步很暖，房间里只有床，他找不到门，但天花板的角落有摄像头，宋朱抬头盯着那个摄像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了脚步声靠近，几秒之后，摄像头下的那面墙上开了一道门，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

“你好，宋博士，我是方交。”方交自我介绍道。

宋朱平静看着他，“我需要一面镜子。”

方交对他的要求并不意外，从口袋里摸出一面小小的圆镜递给他，宋朱接过镜子，他转动镜子观察自己脖子上的伤疤——很深，形状跟时的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方交看着他脖颈的伤口问他。

“没有其他人来看我吗？”宋朱问。

方交沉默了片刻，“您已经死了，从现实意义上来说。”

“是吗？”宋朱的唇角勾起一个缥缈的弧度，若隐若现，让人分辨不出是笑还是别的什么，“那这是哪里？我想见时，你知道时吗？一个跟我长得一样的人。”

方交站在原地悲悯地看他，“你就是时，你们不就是一个人？”

“不，”宋朱目光坚定地看他，“我们虽然结局相似，但经历不同，我们是不同光源下的同一艘的船。”

“还真是相似的答案。”方交笑了笑，“那您应该知道时间的唯一性，同一时间线人类只能拥有一个本体，两个本体出现注定只能留存一个。”

“是啊，”这些宋朱再清楚不过，也正因此他才选择了自戕，“但现在我还是人吗？”他歪头问方交。

方交撇了下嘴，“您说得很对，那现在来见一下您的新工作吧。”说着，方交走出了房间，宋朱跟在她身后。离开的时候，宋朱看了一眼自己的病房门牌号，上面写着“000”。

两人并没有走太远，几步之后，方交停在另一扇门前，“这里是时能管理局，如果您不自杀，几年之后大概会到这里任职，以人类的身份，不过目前这样的状态可能您会更喜欢，毕竟同一时间线人类只能拥有一个本体，但不同时间线却可以共存。”

“来见一下您的001号时间线吧，宋局长。”方交拉开了门。

到了临门那一步，宋朱却不着急了，“为什么他是001，我是000，他显然比我更早存在。”

方交摊了下手，“可能他就是如此偏爱自己吧，永远希望‘我’居于‘我’之上。”

宋朱哑然失笑，走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