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草木繁茂，维斯表哥家里的野草都修剪过几轮了，他还是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今天是难得的阴天，乌云无情地遮挡住了所有光芒。维斯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阳光比他想象的淡薄许多，再听听声音，原来是下雨了。

雨势逐渐变大，屋外人乱糟糟地搬着东西，这一天又没人想起来他。

他还是无法做到不去想利安娜，不只是因为他爱她，而是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在爱她，甚至比曾经更为深刻动情。

维斯静静躺了半天，没有叫任何人进来，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并不是病情有所好转，而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

爱情会让人死亡吗？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人生就是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拽着你往前走，然而你总会因为什么而驻足，不是自己选择的，也会是别人强迫的。

幸好自己也没什么遗憾了——如果有的话，他晕乎乎地期望着，如果能够再见利安娜一面就好了，虽然他已经把她的模样刻在了心底，可她最珍贵的地方就在于那些细节处的骄横与鲜活。

可维斯不是这样的人，他怎样也无法想象出完美的她。

他颤抖着闭上双眼，滴答的雨声遮盖了所有的声音，他想他的人生尽头的确需要一场雨来冲刷，让他把那些痛苦的经历全部忘记，然后带着仅有的快乐与幸福前往另一个国度。

天国比他预想的嘈杂许多。

他在晕眩中感受到了颠簸、争吵、抚摸与长久的沉默，也就另一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大家都不需要说什么话，因为再说什么都是无法重来。

收敛了思绪，他尝试着一点点睁开双眼，想看看真正的天国是否像书本上记载的那样纯洁与神圣。

映入眼帘的是绯色丝绸的床幔。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

维斯有些震惊，怀疑自己的灵魂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这里不像天国，也不像传说中的地狱。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胸口突然被一口气哽住，立马忍不住咳嗽起来，随着身体的剧烈抖动，他在感觉到束缚拉扯的同时听到了锁链冰凉的声响。

他垂眼向下望，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全被三指粗的锁链缠绕着，分明是想要把他钉死在这华丽的床上。

利安娜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维斯望着锁链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呆滞表情。

她在男人不可置信又悲喜交加的眼神中平稳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仆人紧随其后，又帮维斯盖上了被子，医生上前为他检查身体。

然而结果他无从得知，只知道利安娜走出去又走进来，表情根本看不出任何信息。

她现在比之前还深不可测，让人无法抑制地生出探索了解这个人的**。她这段时间好像还没笑过，眉眼间满是阴沉，原本经常遮住脸庞的长发被高高挽起，更显得威严成熟了。

“怎么不说话？”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尾音几乎没有熟悉的上扬。

这太陌生了，简直和维斯记忆中的利安娜是两个人，可是看着她的脸和依旧还存在于面容上的稚嫩，他又觉得这个人其实只是装出来的。是讨厌他吗？

他边安慰自己边回答：“利安娜……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我的病情已经严重到需要外力控制的地步了吗？”

利安娜突然笑了一声，但表情绝对称不上友好，她慢慢走近，精致的眉眼愈发像一柄尖锐的刀，仿佛下一秒就会割破他的喉咙。

她没有低头，只是冷漠地垂下眼，指尖轻轻触上他苍白的脸颊，“你说得对，反正你都快死了，又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出来的呢？”

维斯一听，似乎也找不出这句话任何逻辑方面的错处，只好轻声道歉，“对不起，我是不是又给你带来烦恼了……我从来没想过会这样的……”

利安娜看起来对他很是厌烦，却还步步紧逼地追问，“哪样？”

“是我们那天在床上那样，还是你现在这个可怜样子？”

她俯下身，原本轻轻落在脸颊上的手已经挪到了脖颈上，她强迫他与她对视，却并没有等着他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如果知道与我纠缠会发展到现在的境地，那你当初还会迈出那一步吗？”

维斯哑口无言，他想说自己从来没有一丝一毫怪过她的心思，是自己不够优秀不够成功，连支撑他继续留下的勇气都没有。

可这些话却卡在喉咙处，他几近痴迷地望着她生动的眼眸，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大概不会喜欢听到这几句话。

利安娜果然也没再强行要求他什么，她欲言又止，最后深深看了他几眼，却很快离开，脚步并不坚决，似乎是在等待什么挽留她，然而直到走出那条奢华空洞的走廊，她都没有听见一点疑似心中期盼的声音。

后来她便很少和维斯说话，和他交流最多的是经常进来给他喂药的那个仆人。

药的味道很难闻，似乎带着某种不详的味道，他有一次尝试抵抗，有一匙漆黑的药汁滴落在地，而却不成想那个仆人霎时像看到了极为恐惧之事一样颤栗起来，让他不得不继续喝完了剩下的药汁。

现在他平躺在床上，闻到的全是苦涩又腥气的味道，他感觉自己被这些气息紧紧包裹着，部分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骨骼里。他被控制着，有时几近无法呼吸，像是被什么掐紧了喉咙。

没用的，不知他自己明白，利安娜也十分清楚，任何东西都挽留不了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人。

她只是不甘心。她从来没有放弃过什么，包括维斯也一样，是他主动离开了她，但她仍然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了珍贵的权力与自由，现在她可以和他自由自在地在一起了，可是那个人告诉她一切已经走到了结尾。

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生命中珍稀的人注定会离她远去呢？难道爱情与权力真的不能共存吗？那她从始至终追求的又是什么呢？她现在需要爱情，可是她先舍弃了真正的爱情，她向来喜欢权力，可是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攥在手心时，她只感到一阵虚无。

她总会在维斯沉睡的时候默默盯着他，什么也不做，也什么都不用说。躺在床上的男人因为久病连呼吸都变得浅薄，没人知道他会在何时死去，兴许现在就是最后一面了。

利安娜不会因为这些流眼泪，她只是觉得眼角有些发痒，脑海深处袭来一种困倦般的情感，她意识到那是她已经衰弱的温情。

她从来都不是个正常人，母亲照顾她的辛苦和父亲的抛弃让她敏感又无情，然后遇见了维斯，她发现自己好像找回了一点与众不同的情感，这些新奇的东西又在他离开的那一天逐渐淡薄，直至新婚之夜被刀尖彻底搅碎。

现在残留的是什么呢？她无暇去思考了，因为维斯的睫毛轻颤着，显然是即将醒来的模样。

原来还没死啊，利安娜恶毒地想着，心头又诡异地松下一口气。

维斯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才意识到现在的情况，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度过了多长的时间、此刻是白昼还是黑夜。

他的声音发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利安娜瞥了他一眼，走动几步，第一次拉开了这个房间的窗帘，大片阳光侵袭而入，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

她看着维斯眼角悄然落下的透明眼泪，这才回答道：“已经五月了。”

“原来过去那么久了啊……”维斯的语气其实没什么波动，但利安娜没由来地觉出他有些感伤。

他似乎只是感慨一句，很快又在这几乎凝滞的空间内再一次开口道：“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呢？”明明我可以了无痕迹地离开这个世界。

出人意料，利安娜这次回答地极为迅速，像是已经准备好了一般，“因为我需要爱情，这算不算最完美的答案？”

“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啊，”维斯轻笑，“我不爱你，利安娜，我根本不爱你，你放我走吧。”

利安娜没有生气，她只是很平静地走到床边，“你承认爱我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强调了好几遍，那个时候我只把那当成了一次玩笑。”

她假装没看到维斯身体的僵硬，反而主动去抓住他的手，“可是现在对比起来，我一下子就能分出哪句才是真心话。”

维斯竭力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他就要死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死人是不会痛的，还不如她从此就彻底忘记他，他们就都不会受到伤害了。

利安娜一把将他的脸拽过来，她做了公主的盟友，一个死了丈夫的、拥有权力的王妃，艳红色的指甲还是留得很长，仿佛能随时动手把人的心剜出来。

她看着他被按住的那一小块皮肤逐渐泛红，用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语气说着，“好可怜啊，你的人生除了爱我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你现在连你爱我这件事都不愿意承认啊，那你这一生还能剩下什么呢？”

维斯闻言转过头，他看着逆光的她，连发丝都染上金灿灿的光，和初见时几乎没有差别，或许只是比那个时候长大了一点，于他而言，这是一段极为美好的岁月。

他伸手拽住她的衣袖，不再去纠结上一个话题，“不喝药了好不好？”

他太聪明了。他那么蠢，但又不是真的蠢，利安娜用力握紧那只手，答非所问道：“你爱我什么？”

“你觉得我漂亮对不对？那你见过那么多的人，就没见过比我还漂亮的人吗？”

维斯如鲠在喉，单论容貌总会有可以与她比拟的人，可是他根本不懂爱情是什么东西，他只会爱她。

然而谁又说得清爱情是什么东西呢？利安娜笑道：“只爱我某个瞬间的容貌，已经是我见过最单纯的爱情了。”

看着维斯嘴唇嗫嚅又说不出一个字的样子，她莫名觉得悲哀，又情不自禁地调笑道：“我骂你蠢呢。”

“不是……”维斯紧张地解释着，“不只是一个瞬间，还有很多时候，包括以后……”

“所以才说你蠢！”利安娜骂道，“没人会这么爱我的！”

气氛因为这句话再一次沉寂，他们都知道是有的，否则维斯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不喝药也没用了，”利安娜好心情地看着维斯震惊的表情，“你喝了一个月，已经喝得够多了。”

她认真地俯下身去亲吻他的眼睛，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他的眼泪，那张脸上的表情逐渐灰败，她因此重新抚摸着他的脸颊，“你不是很想死吗？”

“为了爱情而死的滋味，让我也来尝尝，怎么样？”

维斯感觉到那双手轻轻替她抹去眼泪，头一次反驳道：“不怎么样！”

利安娜展颜轻笑，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如此欣喜，死亡是很恐怖、绝望的事情，而他明白自己也不那么正常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感觉到了四周传来的暖意。

她几乎贴到了他身上，维斯颤抖着嘴唇，感受着耳边袭来的清香与热气，“你的爱情滋养了我，我的血肉也回馈给你，我们彼此再也离不开对方了，这不好吗？”

他双眼模糊，因为利安娜热切地吻着他，她的双手还是像从前那样温暖，维斯觉得自己已经提前到了天国。

利安娜因为妆容而展现在外的娇艳容颜已经被眼泪卸下，她的皮肉毫无血色，让他想要不顾一切地爱她，希望能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生气都返还回去。

她抓住那双作乱的手，看着几近崩溃的人痛哭出声，像是把前几个月的悲伤全部都发泄了出来。她耐心等着，好半天才听到了那一声微弱的“好”。

维斯终于如多次幻想那样拥抱住她。他的人生经历过万般景色，但最终只记得那朵高傲的、会刺伤人的玫瑰花。

而利安娜只是靠在他的脸旁，噗嗤笑了一声：“好了，这下我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剩下。”

她慢慢与那个在记忆中逐渐完整的栗色眼睛男人十指紧扣，又在彼此眷恋的目光中与他一同彻底闭上了双眼。

悲伤似乎如影随形，兢兢业业地陪伴着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无论如何，于她而言，这都是一段极为美好的岁月，只因这个故事的句号由自己亲自书写。

本来说好第二天就发be结局的，结果我写完了有点不满意打算修修文，又因为忙一直拖，结果居然拖到了今天，不过还好本身的结局就够美好啦！be结局也不算很be，而且个人感觉更贴合利安娜性格一些，其实双死怎么能算是be呢！

还有，这个小故事彻底结束啦，谢谢大家的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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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共赴（BE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