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召忱把手搭在台闻磔的肩上,“今晚有没有得出什么人生经验?”
跟在漼染眠身后的台闻磔脚步未停,只是扫了一眼连骨头渣都不剩的甄梅咏,“怎么,终于要醒悟了吗?”
檀召忱扯了扯嘴角,“我一直守身如玉,守口如瓶。”
“哦。”
短暂的对话也算打破了凝重的气氛,没想到看似简单的谋杀背后竟是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但这来自过去的真相远远没有结束。
他们重新回到四楼,一开始的隔间。
没有脸的陈仲明连逃跑都没有了勇气。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子,但脸上火辣辣的疼,感觉有人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撒了一把盐。两颗眼球不知道滚哪里去了,他只知道自己身处一片黑暗,小心翼翼地摸上那团吓人的面膜,却触碰到了坚硬的鼻骨、黏糊糊的血肉,就像碰了雷,一下子缩回手。
他其实挺聪明的,知道自己已经算完了。
疼到他无法求救,无法思考。
陈仲明不想这样活着,于是颤抖地掐上自己的脖子……还是不想死,竟直接晕了过去。
漼染眠上楼,李淑贤就这么乖乖的跟在她后面,不少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竟未有半分驻足。
仿佛路过的不是烟视媚行的花魁,而是千篇一律的女宾。
她又回到了那个见血的隔间,范渐了无声息地跪在那里。
漂亮的花魁静静地看着他们,眼里没有过多的厌恶。
只是心如止水的冷漠。
“我累了,你们呢?”冷不丁的开口,不由让后面跟着的二人一愣。
她没有再多说话,只是走到了一扇屏风后,总算有个眼熟的东西了,檀召忱认出那是在莫名其妙的小黑屋里的屏风。
这下也看清了,上面描着一片青绿竹林,细水长流,尽头勾出一男一女的身影。画的寡淡,只能瞧见女子惬意的枕在松石上,带着官帽的男子挺直腰板读书。
轮廓实在看不清了。
他们绕过屏风,不由惊叹,原来后面是一块闺中小地,微微泛黄的铜镜,桌子上摆着许多名贵的锦盒。
腊红的架子上却放着几个空白的人脸面膏,被漆黑的支架撑起来,空荡荡的眼眶直视着来人。
漼染眠捧起一个,放在桌上。
她夹起扑子,剜了大半盒珍珠粉,本来精致的面膏应该好好对待,但她手上没有多余的温柔,散漫而随意的铺在面具上,不在意深浅均匀,但上等的珍珠粉还是在苍灰的面膏上润了一层好颜色。
又拿起口脂,将那嘴唇涂红。似是忽然来了雅性,她有些调皮地在眼眶上画了一圈,就当眼影好了。
“花饼就用来铺腮红吧,还显得有气色,不然死气沉沉的,多丑呀。”
她好像又在意起这次的妆容,细细地涂抹。
均匀有致。
她真的画了好久。
最后拿起眉石,掩起袖子,浓黑的色泽勾起眼线,往上仔细的描着眉毛。
描眉不是简单的事,要一层层地向上抹黑,是不允许断线的,否则就接不自然了。
也许今晚实在是太累了。
她画断了。
细长的眉毛明显多了一个黑点,整体变得突兀,真不好看了。
她垂下手,面无表情地打量,最终还是起身。就在台闻磔以为她要重新拿一张时,原本冷静自如的花魁突然顿住,僵硬地低下头,眉宇间的怨气和愠怒仿佛要溢出来,却又不达眼底。
她坐下,将干净的手覆在画错的眉毛上,向下移,黑迹还未干,就被她刻意地抹开,下半张完美的脸彻底花了,黑乎乎的一片。
嘴唇上的血色也擦开,像鲜血顺着喉管,溢出口腔。
她托腮,又开心的笑笑:“这张脸好难看,没有人喜欢的。不过很适合你们,对吗?”
听上去像是要把这张脸给陈仲明,不过还是没有。
她将沉重的面膏放回架子,好巧不巧对着屏风。
檀召忱看着诡异的脸,“还好没进去......”
漼染眠拿起旁边空白的面膏,走出屏风,陈仲明还昏迷不醒,他上半身几乎躺在血里,有一些竟干涸了,暗红色的血块凝在他身上。
檀召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微皱眉,转头对台闻磔说:“小磔,你有没有闻到血腥味?”
“闻到了。”
“......你都不慌的吗,我们无法直接接触万相,现在能闻到味道,你灵力还能撑多久?”
台闻磔瞥了一眼阵阵发光的鸣生,“半柱香,不能冒险。”
“我也没想让你冒险,咱们也可以......”
他停住话头,因为方才还在看面膏的漼染眠突然抬眸,直直看向他们,没有半分意外或惊讶。
“刚刚问你话你不答,跟了我这么久了,你......不累吗?”
台闻磔几乎条件反射般想要回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生生截住,他不能回头。
没有人可以完全窥见过去。
就算进入万相,也必须以一个人为“无兆”,过去一旦发生,即落地为尘埃。
一片不起眼的桃花也可掀起三千寒潭片刻波澜,他们以漼染眠为视角,见她所见,知她所知。
漼染眠不想让他们见,他们不论灵力如何强悍,也见不到。
可以回顾她在乌颜阁生活的痕迹,有些不过寻常,也有些深刻入骨。
但堕甑不顾,不止未来未知,他人的过去对于外人来说也是全然陌生,施术者没有自己的预兆,只能直面漼染眠,过去已过,不能回头。
漼染眠依然站在原地,似乎是没有走近的想法,那他们看不到来者何人。
台闻磔谨慎地辨别,可空气里难以捕捉灵气的气息。
身后的人不知道放下了什么,传来沉闷的响声,应是重物落地。
漼染眠一直无神的眼睛终于染上了活人气,她弯弯眼睛:“谢谢你,带来了我一直想要的。不过这份恩情,倒也不必还了。”
和她面对面的两人:“......”
身后的人:“......你们妖,都这样不吃亏吗?”
刻意压低的陌生音色。
台闻磔偏头,对檀召忱耳语般:“这花魁倒是和你有一拼。”
漼染眠继续笑:“我在人间生活久了,见过的同伴不多,但我们许多事不像你们那样心怀鬼胎,所求不过随心。如今你知我身份,我不杀你,这样的恩情,你就应该用一辈子去还。”
檀召忱扭头对台闻磔说:“我一直没觉得我面子可以这么大,日后可以试试。”
身后那人感到无奈,低笑两声,“那好吧,多谢姐姐不杀之恩。”
檀召忱不知听到了啥,对台闻磔抱怨:“我不喜欢这人。”
“......为何?”
“无耻,做作。”末了,他又添了个“下流”。
“有吗?我怎么听上去和你挺像的。”
“你涉世未深。”
“?”
漼染眠将落在额前的碎发抹到耳后,“那你先下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那人还真走了,走之前,向她抛了一个麻袋,“对了,他的头给你拿上来了,姐姐有所不知,我们人的头骨是很硬的,轻易踩不碎,你可不要,被人发现了呀。”说罢,没再回头。
漼染眠笑意未尽,她俯身,将那空白的脸贴到陈仲明残破不堪的面部。
本来凝固的血被她按压出来,刚好粘住了没有五官的面膏。
子夜的月亮倾斜,透过窗棂,照出了欢天酒地和阴潮一角。
时间不多了。
她走到已死的范渐身边,“就剩你一个了呢,怕吗?”
她想到了什么,又纠正道:“哦,不对。我忘了,你有两个人。”
她转头朝李淑贤笑,“你去帮我把那面铜镜搬过来,好吗?太重啦,我搬不动。”
干净的声色,完全不像杀人的妖。
李淑贤浑浊的脸面向她,痴痴点头,听话的把屏风后的镜子搬过来,依照花魁的意思,正面着范渐。
漼染眠不再理他,她站在铜镜与范渐的中间,并不崭新的镜子只能照出一道模糊的红衣。
她一手遮在范渐,不,陈仲明的脸上,一手覆在镜面上。扬洒的衣袖翻起,屋里垂挂的纯白布帘不在增加情趣,而是不住的泛起波痕,镜面像灼烧的灯油,开始融化。她的手陷进去,握拳,而后抓到了什么东西,她笑了。
手化作刃,华丽的裙摆旋转,脖颈上的皮肉外翻,范渐的头掉下来了,喷出来的乌血溅了满墙,不过匪夷所思的是,并不只一颗头颅,漼染眠从镜中拽出了另一个人,身形和范渐相差无几,不过是陈仲明的面孔。
她打开麻袋,拽起一个角,甄梅咏的头倒了出来,不过已经辨认不出模样了,头发稀疏,皮开肉绽,浑浊的眼珠不知被谁踩进去,已经没有了。
檀召忱这下真的想吐,他俯身捂住嘴,快步走到屏风后面,正想找个什么香去去味,可是比较急,他还没拿到香,就被凳子绊了下,檀召忱稳住身形,却没稳住凳子。
“你别......”
他伸手去捞,指尖擦过木凳,但在那一瞬间,他蓦地停住,也不管那个欲倒的凳子了,想吐的也得咽下去,他转身跑出屏风,台闻磔还在看着他们。
檀召忱跑过去,一把拽住台闻磔的胳膊,“你还在硬撑是不是,我都把那凳子踹倒......”
话语未落,凳子撞地的声和隔间的门被推开的声音重合,一切好像在加快,第一个走进来的老鸨还未去尽脸上虚假的关心,老态的瞳孔猛然睁大,一声惊呼卡在嗓子里,漼染眠循声看去。
她掠身过去,眨眼间到老鸨的身后,一掌劈在她的后脖颈。
“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象征尊贵的桃木钗子掉落,她的头向前飞去,漼染眠动作很快,有着灵蝶的轻柔不失剑刃的锋利,她反身超过,两指抹过那尚在惊恐的脸,李淑贤的脸便出现在上面,眼珠被震飞出去。
老鸨肥胖的身躯连带着那里的范渐,她跪地滑过,绕到他们身后,两手灌注妖力,他们的尸身就藏进屏风的后面。
那具从镜里带出来的躯壳,顺应范渐的轨迹,跟着他到了隔间的角落。
昏迷的陈仲明则换上老鸨臃肿的脸。
这一切很快的完成,檀召忱也顾不上自己想说什么了,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复杂的现场,老鸨的惊呼穿透隔间,不少巡查的壮汉听见了。
漼染眠像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她舞步又起,红袖澄衣,烛火摇曳她的脸庞,外边的脚步匆匆赶来,惊了美人,她站的不稳,身子倾斜的一刻,那双清白的手抚上自己的下颚,轻轻一抹。
檀召忱和台闻磔看着她的动作,花魁掰转自己的脖颈,她跌落在地,宽敞的袖子轻如面纱,遮住了她的脸。
“救......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她杀人了!!!救命啊啊啊啊!!”
一直困扰的梦境初醒,李淑贤像溺水的人抓住上岸的稻草。他连滚带爬地退到门口,一双手胡乱的抓,破门而入的壮汉男客顿在原地,熟悉的老鸨紧闭着眼,墙上全是血,腥臭刺鼻。
李淑贤抱住一个人的腿,“救救我......救救我啊,杀人了,杀人了,那女人是怪物......她疯了,杀了,杀了好多人......她要杀我!!!”
他打破寂静,人们乱作一群,小姐们好奇上来,看见这血腥的一幕,当即吓到大叫。
但没人理李淑贤,那个被他抱住的人不耐烦的拨开他的手。
“别走!!我,我是李淑贤......救救我.....”
一个粗鲁的声音传来,“什么李家少爷,你怕不是失心疯了吧。”说罢,那人也去凑热闹去了。
有人上前把天人绝色的花魁扶起来,衣袖滑落,漏出那张清纯稚嫩的脸,如含苞待放的白花。
她夹起秀气的眉毛,用手捂住心口,不由阵阵咳嗽,“发......发生什么事了......”
她隐约瞧见四颗头颅,连看完的勇气都没有,转身扑进那壮汉的怀里,那汉子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触碰到欣喜已久的乐伶,立刻乐开了花,反手揽住她,安抚的拍打。
李淑贤在人群里发晕,他耳边全是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或是后怕,或是新奇,又或是佯装惊讶地拍拍胸脯。门口人越聚越多,激烈的讨论着,不过是一点时间,后面的人都能说出个前因后果,但没一个靠近的。
不一会儿,已经演变成了正义凛然的嫉恶如仇。
李淑贤感觉整个头都是嗡的。
他视线又开始模糊了,在这群惺惺作态的人面前转了一圈,最终定格在一脸无辜的花魁身上,他吞咽几口唾沫,手摸到一个硬物,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爬起来,朝那个可怕的老妖婆冲过去,“去死吧!!!去死吧你这个怪物!!!”
人群又一阵惊呼,不过不是为他突然暴起的行动,他们匆匆让开一条道,声音消下去大半,连李淑贤都禁不住扭头看过去,几个衙门捕快从骚乱的女宾男客们走过来,他们整装待发,个个严肃,在人群里扫视。
有几个人快步低头离去。
“接到报案,乌颜阁花魁蓄意谋杀,带走!”
几个人上前走到那名壮汉身边,刚出事,就接到报案,连查都没查就确定真凶,是真是假大家心知肚明,但朝廷腰牌摆在那儿,谁敢上前保一个戏子。
那位壮汉后退一步,漏出漼染眠不可置信的双眸。
她后退着,不住的摇头:“不是......不是我做的......”泪珠顺着她的脸滑落,“真的......真的不是我,你们去查......你们去查啊!!!”
正如一个残酷的事实,美人无辜的眼泪得不到真正的同情。
她摇头,却还是被几个捕快压着肩往外走,一介弱女子哪能挣得过训练有素的衙门捕快。
一路上许多人都低着头,有面露担忧的,有欲言又止的,也有趁着机会看一眼花魁的。
李淑贤亲眼目睹杀人凶手落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一面是依旧打颤的腿,一面是劫后余生的欣喜。
他兴冲冲地跟上去,却被呼啦围上去的人群阻住,他不耐烦地呵斥,想让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滚开,但没人理他。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他循声看去,一个胸前带了朵夸张大花的男人,脸比那些出来卖的妓子涂得都白,他听见这个小白脸说:“一个在这打工的,就别趾高气昂了吧。有戏不看,把自己当什么人物啊。”
什么......什么东西,他堂堂李公子,被人说成打工的,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羞辱!!
李淑贤愤怒地抬头,却在这小白脸黑白分明的眼珠中,看到一张陌生的脸,穿着粗糙的麻布......
檀召忱转身,那几具身体应该还在屏风后面,可当他看去时,先前简单的闺中小地没了,屏风成了一面墙。
“......有暗门啊。”
他拽了拽台闻磔的袖子,“走吧,不能再看了。再看你就出不去了。”
台闻磔神情未变,这个场景也要消失,他摸了摸鸣生,“走......”
可就在他想出去的瞬间,墙上的血迹、正在包头的捕快、没气儿的老鸨……墙解瓦散,流光金转,屋内陈列的装横也在变着位置。
养人的阳光从半开的窗外照进来,他们置身在新的回忆中,不过显得虚假难辨。
檀召忱快速地看了台闻磔一眼,他伸手放在不断散发蓝光的鸣生上,掌心下青色灵力溢出。
他们看到一个穿着素白衣裳的清瘦男子,坐落在昏黄的日光里,像模像样的翻着一卷书卷。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们看过去,一个肉眼可见的干净女孩走近,也身着素衣,脸上没有过多装饰,她看到男子的背影,嘴角向上提起,袖子浮过二人。
和方才杀人不眨眼的花魁一摸一样的脸,来人是漼染眠。
她在男人旁边坐下,那个看上去像书生的人停下翻书,提起桌上的茶壶,为眼前的姑娘倒了一杯。
午后总是令人放松的。
漼染眠笑笑,“我新学了一支舞,哥哥要看吗?”
那人将书放到一边,“好。”
很温和的声调。
漼染眠起身,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她彼时还很青涩,不像后来那么惹眼张扬。
她轻灵地跳着,阳光洒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更轻柔的风吹动她的秀发,什么都好。
檀召忱和台闻磔对视一眼,他们上前,想看看那书生什么模样。
就在他们要看到正面的一刻,光影破碎,周遭扭曲,空啸的鸣声从远处传来,大风四起迷人眼,檀召忱抬手挡住,过去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回忆化成了柔风、甘雨。
他们极力抬头,最后留在眼眸中的是,漼染眠停止舞步,伸手到身前,眼睛看向前方。
那书生半回眸,顺着漼染眠的视线看去,逆着光,彻底消散。
“书朗哥哥,你瞧,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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