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罚

晨雾散尽,江面却无端漫开一片血色,漩涡暗涌,恍如天降异象。

盐运使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手中折扇倏地一顿。

他目光扫向江面,指尖微微一颤,茶盏在掌心倾斜,滚烫的茶水泼在官袍下摆,他却浑然未觉。

"虞当家,"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前几日那桩'小事',你可处理干净了?"

虞振山拄着拐杖,左腿绷带渗着暗红血迹,闻言赶忙躬身:"大人放心,那贱种就算侥幸逃脱,也绝不敢再现身......"

"不敢?"盐运使冷笑一声,折扇"啪"地合拢,指向江心那片诡异的血红,"那这是什么?"

码头上已乱作一团,不少漕帮帮众面无人色,纷纷跪地叩拜:"楚老爷显灵了!是天罚!天罚啊!"

虞振山脸色骤变,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不...不可能!那贱种明明已经......"

"可能得很。"

清冷的女声自芦苇荡深处传来,如寒风穿过枯竹林。

虞振山猛地转头,看见那道纤细却笔直的身影,瞳孔骤缩,随即咧出一个混杂着痛恨与狂喜的狞笑:"好!好得很!你自己送上门来,倒省了爷的事!"

他猛地一挥手,十几名漕帮死士如鬼魅般从四方涌出,钢刀出鞘,寒光凛冽,瞬间将楚云玖围在中央。

"楚云玖!"虞振山咬牙切齿,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你杀我弟兄,焚我漕船,今日不将你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楚云玖立于刀丛之中,神色平静,只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讥诮:"二叔何必心急?我既然来了,不妨先听我把话说完。"

"说?你去阎王爷跟前说罢!"虞振山狞笑着抬手,"给老子剁了她!"

刀光乍起,十数道寒芒裹着风声向她劈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玄铁令牌破空而至,如流星坠地,精准击中最前方那柄钢刀!

"铛——!"

钢刀应声而断,半截刀刃嗡鸣着飞溅出去,深深扎入一旁木桩。

紧接着,江面传来一声如雷暴喝:"住手!"

声浪未歇,黑篷战船已破开血色江水疾驰而来。

船头之上,黎野玄色大氅猎猎飞扬,身形如鹞鹰般纵身跃下,绣春刀随之出鞘,雪亮刀光如匹练横空,稳稳落在楚云玖身前,将她与那片刀丛隔开。

"你是何人?!"虞振山又惊又怒。

"水师提督,黎野。"

短短六字,却似有无形威压,令那群死士手中钢刀微颤,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虞振山强撑胆气,色厉内荏地喊道:"黎...黎提督!此乃我漕帮内务,你一个水师武官,无权过问!朝廷自有法度!"

盐运使见势,也稳了稳心神,端着官架子开口:"黎大人,漕帮事务向来由我盐运司管辖,还请大人莫要越权,坏了朝廷的规矩。"

黎野缓缓还刀入鞘,神色淡漠:"本官,确实无权过问漕帮内务。"

虞振山脸上刚浮现一丝得意,却听黎野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寒如江底玄冰:

"但是,若出了人命,便归本官管了。"他目光如刃,缓缓扫过全场,"本官就在此处看着。料想也不会有人,敢在水师眼皮子底下行凶。"

虞振山握着拐杖的手指节发白。

在水师提督面前杀人,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

盐运使也噤了声,只能恨恨盯着楚云玖。

楚云玖直至此刻,才缓步上前,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虞振山,盐运使大人。既然今日有黎大人与众位弟兄作证,不如我们好好算几笔账?"

她行至江边,俯身取出袖中银簪,看准方位,精准刺入水面某处。

那翻涌的血色漩涡竟如被无形之手抚平,顷刻间消散无踪,江面恢复澄澈。

"装神弄鬼的把戏,也配称'天罚'?"她抬首,语带讥诮,"不过是红丹粉混入江底引流机关造出的幻象。"

众人哗然!

盐运使冷笑:"一出障眼法就想吓唬本官?可笑!"

"吓唬?"黎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全场瞬间安静,"本官这三日,可不是白等的。"

他抬手,身后水师精锐立刻押上来三名被五花大绑的漕帮帮众。

"这三人,"黎野扫向虞振山,"是你的心腹,对吧?"

虞振山心头一跳:"黎提督这是何意?擅拿漕帮弟兄,可有凭据?"

"凭据?"黎野冷笑,"三日前焚江之夜,本官的人在下游截获了这三条船。船上满载私盐,正要运往北地。"

他一挥手,几袋白花花的盐包被扔在地上。

"这些盐,"黎野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全是官盐。"

盐运使面不改色:"黎大人,区区几袋盐,又能说明什么?码头来往商船千百,谁能证明这盐是从我这里流出?"

"证明?"楚云玖接过话头,自袖中取出一枚磁针,"那便让诸位看看,这'官盐'里,掺了什么。"

她将磁针置于盐包之上。

磁针立刻疯狂旋转!

"掺了铁屑。"她声音清晰,传遍全场,"为了增重牟利,在官盐中掺入大量铁屑。而这些铁屑......"

她抬眸,目光如刀,直刺盐运使,"来自军械。"

全场哗然!

盐运使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仍强自镇定:"一派胡言!凭一枚磁针就想定罪?这铁屑从何而来,又岂能凭你一句话就说是军械?"

"那本官手里这个,"黎野沉声道,从袖中取出一卷油纸包裹的账册,"又该如何解释?"

他将账册展开,朝阳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与印章清晰可见。

"这是本官的人,三日前从沉船残骸中打捞出来的。"黎野声音转冷,"账册记录了私盐交易的时间、地点、数量,更有签名与私印。"

盐运使定睛一看,瞳孔骤缩,但瞬间又恢复镇定:"伪造!这必是伪造!楚震川已死,谁知道这账册从何而来?笔迹印章,皆可仿冒!"

他话锋一转,竟反咬一口:"更何况,谁能证明本官不是受楚震川胁迫?他掌控漕帮,势大欺官,这些签字或许皆是被威逼所致!"

楚云玖听到这里,忽然笑了。

不是讥讽的冷笑,而是一种胸有成竹的笑意。

"胁迫?"她缓步走向虞振山,"那就要问问我的好二叔了。"

虞振山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你...你什么意思?"

楚云玖不答,只是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个丝帛药包。

那药包色泽暗褐,在晨光下微微泛着诡异的光泽。

虞振山一见那药包,脸色霎时惨白,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一缩!

楚云玖眼中精光一闪:"二叔,这是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虞振山声音发紧,眼神闪躲。

"是么?"楚云玖步步紧逼,将药包在指尖翻转把玩,"我还未说此乃何物,二叔为何惊慌后退?"

"谁...谁惊慌了!"虞振山强自挺直脊背,声音却泄露了心虚,"我只是...只是谨慎!"

"谨慎?"楚云玖将药包举到他眼前,"天下药材万千,二叔为何独独对此物'谨慎'?莫非......你认得它?"

虞振山额头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楚云玖的声音陡然拔高,清凌凌的目光钉在他脸上:"我还没说这是什么,你怎么就这么怕?还是说——你心里有鬼,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不是......"

"不是什么?"楚云玖逼近一步,声音如刀,"不是断肠草?不是你用来毒杀我父亲的毒药?!"

"不是我!不是我!"虞振山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尖声叫道,手指猛地指向盐运使,"是他!是他给我的毒药!是他逼我毒杀大哥的!"

盐运使脸色剧变,厉声喝骂:"住口!你这疯狗!休要胡言乱语攀扯本官!"

但堤防一旦溃决,便再难阻挡。

"我攀扯你?!"虞振山双目赤红,已然豁了出去,"那断肠草是谁给我的?是谁说下在酒里无色无味?事成之后平分漕帮财产,这话是谁说的?!"

"住口!"盐运使咆哮,"是你主动找上门!是你说楚震川碍事!"

"可毒药是你给的!计策是你定的!"虞振山疯了一般扑上去,被水师精锐死死按住,仍在嘶吼,"你现在想撇清?门都没有!"

"你这疯狗!"盐运使也顾不得体面,"本官不过是随口一说,是你自己起了歹心!"

两人面目狰狞,如同争食的野狗,将这些年勾结牟利、杀人越货的肮脏勾当尽数撕扯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黎野静立原地,听完这场丑陋的闹剧,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殆尽。

"走私官盐,谋害人命,私销军械。"他每说一桩罪,声音便冷一分,到最后,已是冰封千里,"数罪并罚,罪无可赦。莫说你是四品官,纵是皇亲国戚,本督今日也照拿不误!"

他猛一挥手:"拿下!"

水师精锐如虎狼扑上,瞬间将瘫软在地的盐运使与状若疯癫的虞振山死死按住。

楚云玖看着两人被押走,眼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深深的疲惫。

喧嚣过后,众人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寻找一个角落藏身,却最终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

她抬眸,正对上黎野投来的目光。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却仿佛已达成某种默契。

父亲的仇,终于报了一半。

但这只是开始。

她转身,准备随黎野离开。

就在这时——

江面忽然传来一声悠长朗喝:

"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艘更为气派的官船破浪而来,船头仪仗森严,龙旗猎猎。

船未靠岸,一名身着紫袍玉带的中年官员已立于甲板之上,目光沉静地俯瞰码头,最终落在黎野身上。

黎野双眼微眯,握着刀柄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

楚云玖心头一沉,低声问:"他是谁?"

黎野声音平稳,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户部尚书,林诗琪。"

他顿了顿,补充:"盐运使的靠山。"

楚云玖瞳孔骤缩。

林诗琪缓步下船,紫袍玉带,威仪天成。他扫过被押的盐运使,最终落在黎野身上,唇角噙着一丝辨不出喜怒的笑意。

"黎提督,"他开口,声调平缓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好快的动作。"

黎野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林尚书消息也不慢。"

"事关朝廷命官,本官不得不上心。"林诗琪踱近几步,声音压低,仅容二人可闻,"黎提督,你以整顿漕运之名南下,陛下予你调兵之权,是信任你能稳定江南,而非......掀起大狱,动摇国本。"

他语速不疾不徐,字字却重若千钧:"盐运一脉,牵连甚广。你今日动他,可知明日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你?水师这把刀,太过锋利,小心......伤及自身。"

这已近乎**的威胁。

然而,黎野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入骨的弧度。

"林尚书多虑了。"

他迎上林诗琪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本官此行,只办该办的事,只拿该拿的人。至于有多少双眼睛在看......"

他略一顿,有意无意扫过林诗琪身后那庞大的官船仪仗,声音陡然转沉,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正好。本官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这大周的天威律法,究竟容不容得下魑魅魍魉!"

他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对麾下将士斩钉截铁地下令:

"人犯即刻押送水师大牢!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以同党论处!"

命令既下,不容置疑。

水师精锐轰然应诺,声震江面。

黎野这才重新看向面色微沉的林诗琪,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强硬:

"林尚书若无他事,恕本官公务在身,不便相陪。此案详情,本官自会具折上奏,向陛下——陈明一切。"

林诗琪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下去。他深深看了黎野一眼,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的楚云玖。

黎野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向右挪了半步,恰好将楚云玖的身形更严密地挡在自己与林远山的视线之间。

"黎提督少年俊杰,自然无所畏惧。只是......"他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浸了冰水,"这世间之事,福祸相依。提督今日执意要做这柄'孤臣'之剑,但愿他日......莫要后悔。"

说罢,他不等黎野回应,转身登船。

那艘气派的官船缓缓驶离,却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了一片比之前血色漩涡更浓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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