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江面却无端漫开一片血色,漩涡暗涌,恍如天降异象。
盐运使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下,手中折扇倏地一顿。
他目光扫向江面,指尖微微一颤,茶盏在掌心倾斜,滚烫的茶水泼在官袍下摆,他却浑然未觉。
"虞当家,"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前几日那桩'小事',你可处理干净了?"
虞振山拄着拐杖,左腿绷带渗着暗红血迹,闻言赶忙躬身:"大人放心,那贱种就算侥幸逃脱,也绝不敢再现身......"
"不敢?"盐运使冷笑一声,折扇"啪"地合拢,指向江心那片诡异的血红,"那这是什么?"
码头上已乱作一团,不少漕帮帮众面无人色,纷纷跪地叩拜:"楚老爷显灵了!是天罚!天罚啊!"
虞振山脸色骤变,拄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不...不可能!那贱种明明已经......"
"可能得很。"
清冷的女声自芦苇荡深处传来,如寒风穿过枯竹林。
虞振山猛地转头,看见那道纤细却笔直的身影,瞳孔骤缩,随即咧出一个混杂着痛恨与狂喜的狞笑:"好!好得很!你自己送上门来,倒省了爷的事!"
他猛地一挥手,十几名漕帮死士如鬼魅般从四方涌出,钢刀出鞘,寒光凛冽,瞬间将楚云玖围在中央。
"楚云玖!"虞振山咬牙切齿,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你杀我弟兄,焚我漕船,今日不将你千刀万剐,难消我心头之恨!"
楚云玖立于刀丛之中,神色平静,只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讥诮:"二叔何必心急?我既然来了,不妨先听我把话说完。"
"说?你去阎王爷跟前说罢!"虞振山狞笑着抬手,"给老子剁了她!"
刀光乍起,十数道寒芒裹着风声向她劈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玄铁令牌破空而至,如流星坠地,精准击中最前方那柄钢刀!
"铛——!"
钢刀应声而断,半截刀刃嗡鸣着飞溅出去,深深扎入一旁木桩。
紧接着,江面传来一声如雷暴喝:"住手!"
声浪未歇,黑篷战船已破开血色江水疾驰而来。
船头之上,黎野玄色大氅猎猎飞扬,身形如鹞鹰般纵身跃下,绣春刀随之出鞘,雪亮刀光如匹练横空,稳稳落在楚云玖身前,将她与那片刀丛隔开。
"你是何人?!"虞振山又惊又怒。
"水师提督,黎野。"
短短六字,却似有无形威压,令那群死士手中钢刀微颤,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
虞振山强撑胆气,色厉内荏地喊道:"黎...黎提督!此乃我漕帮内务,你一个水师武官,无权过问!朝廷自有法度!"
盐运使见势,也稳了稳心神,端着官架子开口:"黎大人,漕帮事务向来由我盐运司管辖,还请大人莫要越权,坏了朝廷的规矩。"
黎野缓缓还刀入鞘,神色淡漠:"本官,确实无权过问漕帮内务。"
虞振山脸上刚浮现一丝得意,却听黎野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寒如江底玄冰:
"但是,若出了人命,便归本官管了。"他目光如刃,缓缓扫过全场,"本官就在此处看着。料想也不会有人,敢在水师眼皮子底下行凶。"
虞振山握着拐杖的手指节发白。
在水师提督面前杀人,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
盐运使也噤了声,只能恨恨盯着楚云玖。
楚云玖直至此刻,才缓步上前,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虞振山,盐运使大人。既然今日有黎大人与众位弟兄作证,不如我们好好算几笔账?"
她行至江边,俯身取出袖中银簪,看准方位,精准刺入水面某处。
那翻涌的血色漩涡竟如被无形之手抚平,顷刻间消散无踪,江面恢复澄澈。
"装神弄鬼的把戏,也配称'天罚'?"她抬首,语带讥诮,"不过是红丹粉混入江底引流机关造出的幻象。"
众人哗然!
盐运使冷笑:"一出障眼法就想吓唬本官?可笑!"
"吓唬?"黎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全场瞬间安静,"本官这三日,可不是白等的。"
他抬手,身后水师精锐立刻押上来三名被五花大绑的漕帮帮众。
"这三人,"黎野扫向虞振山,"是你的心腹,对吧?"
虞振山心头一跳:"黎提督这是何意?擅拿漕帮弟兄,可有凭据?"
"凭据?"黎野冷笑,"三日前焚江之夜,本官的人在下游截获了这三条船。船上满载私盐,正要运往北地。"
他一挥手,几袋白花花的盐包被扔在地上。
"这些盐,"黎野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全是官盐。"
盐运使面不改色:"黎大人,区区几袋盐,又能说明什么?码头来往商船千百,谁能证明这盐是从我这里流出?"
"证明?"楚云玖接过话头,自袖中取出一枚磁针,"那便让诸位看看,这'官盐'里,掺了什么。"
她将磁针置于盐包之上。
磁针立刻疯狂旋转!
"掺了铁屑。"她声音清晰,传遍全场,"为了增重牟利,在官盐中掺入大量铁屑。而这些铁屑......"
她抬眸,目光如刀,直刺盐运使,"来自军械。"
全场哗然!
盐运使脸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但仍强自镇定:"一派胡言!凭一枚磁针就想定罪?这铁屑从何而来,又岂能凭你一句话就说是军械?"
"那本官手里这个,"黎野沉声道,从袖中取出一卷油纸包裹的账册,"又该如何解释?"
他将账册展开,朝阳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与印章清晰可见。
"这是本官的人,三日前从沉船残骸中打捞出来的。"黎野声音转冷,"账册记录了私盐交易的时间、地点、数量,更有签名与私印。"
盐运使定睛一看,瞳孔骤缩,但瞬间又恢复镇定:"伪造!这必是伪造!楚震川已死,谁知道这账册从何而来?笔迹印章,皆可仿冒!"
他话锋一转,竟反咬一口:"更何况,谁能证明本官不是受楚震川胁迫?他掌控漕帮,势大欺官,这些签字或许皆是被威逼所致!"
楚云玖听到这里,忽然笑了。
不是讥讽的冷笑,而是一种胸有成竹的笑意。
"胁迫?"她缓步走向虞振山,"那就要问问我的好二叔了。"
虞振山心头一紧,下意识后退:"你...你什么意思?"
楚云玖不答,只是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个丝帛药包。
那药包色泽暗褐,在晨光下微微泛着诡异的光泽。
虞振山一见那药包,脸色霎时惨白,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一缩!
楚云玖眼中精光一闪:"二叔,这是怎么了?"
"我...我没怎么!"虞振山声音发紧,眼神闪躲。
"是么?"楚云玖步步紧逼,将药包在指尖翻转把玩,"我还未说此乃何物,二叔为何惊慌后退?"
"谁...谁惊慌了!"虞振山强自挺直脊背,声音却泄露了心虚,"我只是...只是谨慎!"
"谨慎?"楚云玖将药包举到他眼前,"天下药材万千,二叔为何独独对此物'谨慎'?莫非......你认得它?"
虞振山额头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楚云玖的声音陡然拔高,清凌凌的目光钉在他脸上:"我还没说这是什么,你怎么就这么怕?还是说——你心里有鬼,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不是......"
"不是什么?"楚云玖逼近一步,声音如刀,"不是断肠草?不是你用来毒杀我父亲的毒药?!"
"不是我!不是我!"虞振山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尖声叫道,手指猛地指向盐运使,"是他!是他给我的毒药!是他逼我毒杀大哥的!"
盐运使脸色剧变,厉声喝骂:"住口!你这疯狗!休要胡言乱语攀扯本官!"
但堤防一旦溃决,便再难阻挡。
"我攀扯你?!"虞振山双目赤红,已然豁了出去,"那断肠草是谁给我的?是谁说下在酒里无色无味?事成之后平分漕帮财产,这话是谁说的?!"
"住口!"盐运使咆哮,"是你主动找上门!是你说楚震川碍事!"
"可毒药是你给的!计策是你定的!"虞振山疯了一般扑上去,被水师精锐死死按住,仍在嘶吼,"你现在想撇清?门都没有!"
"你这疯狗!"盐运使也顾不得体面,"本官不过是随口一说,是你自己起了歹心!"
两人面目狰狞,如同争食的野狗,将这些年勾结牟利、杀人越货的肮脏勾当尽数撕扯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黎野静立原地,听完这场丑陋的闹剧,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消散殆尽。
"走私官盐,谋害人命,私销军械。"他每说一桩罪,声音便冷一分,到最后,已是冰封千里,"数罪并罚,罪无可赦。莫说你是四品官,纵是皇亲国戚,本督今日也照拿不误!"
他猛一挥手:"拿下!"
水师精锐如虎狼扑上,瞬间将瘫软在地的盐运使与状若疯癫的虞振山死死按住。
楚云玖看着两人被押走,眼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深深的疲惫。
喧嚣过后,众人或敬畏或探究的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寻找一个角落藏身,却最终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
她抬眸,正对上黎野投来的目光。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却仿佛已达成某种默契。
父亲的仇,终于报了一半。
但这只是开始。
她转身,准备随黎野离开。
就在这时——
江面忽然传来一声悠长朗喝:
"慢——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艘更为气派的官船破浪而来,船头仪仗森严,龙旗猎猎。
船未靠岸,一名身着紫袍玉带的中年官员已立于甲板之上,目光沉静地俯瞰码头,最终落在黎野身上。
黎野双眼微眯,握着刀柄的手几不可查地紧了一下。
楚云玖心头一沉,低声问:"他是谁?"
黎野声音平稳,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户部尚书,林诗琪。"
他顿了顿,补充:"盐运使的靠山。"
楚云玖瞳孔骤缩。
林诗琪缓步下船,紫袍玉带,威仪天成。他扫过被押的盐运使,最终落在黎野身上,唇角噙着一丝辨不出喜怒的笑意。
"黎提督,"他开口,声调平缓却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好快的动作。"
黎野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林尚书消息也不慢。"
"事关朝廷命官,本官不得不上心。"林诗琪踱近几步,声音压低,仅容二人可闻,"黎提督,你以整顿漕运之名南下,陛下予你调兵之权,是信任你能稳定江南,而非......掀起大狱,动摇国本。"
他语速不疾不徐,字字却重若千钧:"盐运一脉,牵连甚广。你今日动他,可知明日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你?水师这把刀,太过锋利,小心......伤及自身。"
这已近乎**的威胁。
然而,黎野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唇角反而勾起一抹极淡、却冷冽入骨的弧度。
"林尚书多虑了。"
他迎上林诗琪审视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笃定:
"本官此行,只办该办的事,只拿该拿的人。至于有多少双眼睛在看......"
他略一顿,有意无意扫过林诗琪身后那庞大的官船仪仗,声音陡然转沉,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正好。本官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这大周的天威律法,究竟容不容得下魑魅魍魉!"
他猛地转身,玄色大氅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对麾下将士斩钉截铁地下令:
"人犯即刻押送水师大牢!没有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违令者——以同党论处!"
命令既下,不容置疑。
水师精锐轰然应诺,声震江面。
黎野这才重新看向面色微沉的林诗琪,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强硬:
"林尚书若无他事,恕本官公务在身,不便相陪。此案详情,本官自会具折上奏,向陛下——陈明一切。"
林诗琪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下去。他深深看了黎野一眼,视线似有若无地扫过一旁的楚云玖。
黎野的脚步几不可查地向右挪了半步,恰好将楚云玖的身形更严密地挡在自己与林远山的视线之间。
"黎提督少年俊杰,自然无所畏惧。只是......"他语速放缓,每个字都像浸了冰水,"这世间之事,福祸相依。提督今日执意要做这柄'孤臣'之剑,但愿他日......莫要后悔。"
说罢,他不等黎野回应,转身登船。
那艘气派的官船缓缓驶离,却在所有人心中投下了一片比之前血色漩涡更浓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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