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殊回身俯在栏杆上,望向水面,立在角落的嬷嬷捧上一个珐琅盒子,里面装满细细的颗粒。
清殊指尖捏着一些鱼饵,这些细小的颜色洒入水中,漂亮的锦鲤们争相游近过来,水面被尾鳍搅动成一个圈又一个圈。
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人,如今重新望向水面倒影,这面容上再没有雪云秾的痕迹,父母留给她的那一箱箱从西域、海上贸易得来的陶瓷贝母,犀角明珠,还有雪家全部的家当尽数都归安国公府所有了。
六年前他说不会动她的嫁妆,那是她的娘家。
那么她死了呢?她被他的新妻毒死,她的嫁妆还全部给了杀人凶手!
随手将手边的石子打向远一些的水面,牵带出一片波光如鳞。电光火石之间,她觉得自己心中有块地方从明变暗了,想要不管不顾地冲进安国公大娘子顾露若的厢房,将对方七刀八个洞,这个想法骤起横扫而来,几乎盖过了她的理智。
苏薇开口寒暄说着什么,清殊没听见,就在这一时半刻,她心生野兽,只计划着如何施行。
她想着,这府里的路是很熟了,应该可以很顺利地寻到萧际如今的住处。
计算了只身杀进厢房将顾露若一刀毙命的成功概率,又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随身带一把尖刀。
这样在想象里杀了那毒妇十次八次,她眼底的白都多了许多血色。
谢相宜见清殊对着一汪池水出神,没有理苏表姐的意思,心想,原来也不知道二姐姐脾气还挺刚强,以前光见她在哥哥面前伏低做小,这换了身份再看,原来并不是个软骨头的人。
谢相宜一直对这个二姐姐有所同情。
是自己不着调的父亲笙歌一宵后就抛下了二姐姐母女,导致二姐姐一直流落在外,失了生母又失了教育,差不多是个睁眼瞎。后来祖母将二姐姐弄进府来又当了好些年下人,如今到了嫁人的年纪,忽然有用处了,才被想起来,这算哪门子疼爱,根本是好惨。
都是渣男老爹烂裤^裆造的孽!
希望二姐姐今后能快乐些吧!
这样想着,谢相宜将手上的箭羽递给清殊,同时将清殊从苏薇手里拉出来。
“二姐姐,你玩一会儿吧?”
清殊被相宜这一声“二姐姐”叫得回过神,她看见附近几只麻雀啄着地上的花瓣,接着又飞到池边的石头上跳跃,扑棱棱地抖动翅膀。
雀鸣声清脆,伴着远处传来的丝竹乐声。她眯了眯眼睛,接过箭羽站起身。
看准了壶口将箭掷出去,箭尾部的红绸一展,划出抛物线,箭羽眼看要完美地投进壶口,却“啪!”一下,只打在了雕刻着细密花纹的壶口边缘。
“哎呀!可惜可惜!”一起投壶的少年男女们都扼腕,为这一投不中而惋惜。
这“啪”地一下叫醒了清殊,她沉默地看了眼落在壶外地上的箭——
若是一击不中,又将如何?
她现在不是雪云秾,她装在谢清殊的皮囊里面想要玉石俱焚都没有个由头。
若是一击不中,顾露若还是顾露若,而她却会给谢家带来麻烦,得罪了门阀权贵顾大人,裴大娘子也护不住她,沈序也不会娶她,她大概会被当做疯妇,关到死吧。
报仇的最好境界是手刃仇人还能全身而退,其次是同归于尽,最差是仇没报成自己却连带着其他人一起下了地狱。
裴大娘子说,手上有什么牌便打什么牌。
如今的她,杀不了顾露若。
牙咬碎,恨吞进去,忍住暂时的窝囊。
清殊攥紧了手。
还有一件重要事。
被顾露若毒杀这件事,为什么萧际没有反应,甚至还与顾露若琴瑟和鸣了六年?
这是怎么回事?
是她隐瞒了他?还是其中另有缘故?
宝笙呢,宝笙还活着吗?
清殊从神思中抽离出来,身边投壶捶丸的人的声音如此真实,杨柳正抽出细嫩的绿叶。
烟灰色高墙被雨淋过还湿着半截,墙边的石榴树已经将枝干伸到墙外去了。
“姑娘再添些饵吧。”立在一旁的嬷嬷殷殷勤勤弯腰道。
清殊摇了摇头。嬷嬷又低眉将珐琅盒子递向一旁的苏薇。
清殊看着这嬷嬷卑微的模样,心中触动,作为奴仆少不得忍气吞声,她已经有了机会,不做谁的奴仆,不做谁的妾室,怎么能够不珍惜?
她现在不仅仅是雪云秾,她还担负着谢清殊这个人,担负着这具身体的爱恨,她要治好原主卧床的母亲,她还要帮助桑凝,她若是这样轻易地失败而去,桑凝一个人,又该怎么办?
还有宝笙,如果宝笙还活着就一定要找到宝笙!
曲折回廊处,穿着各色襦裙春衫的世家姑娘们聚在一起,手里拿着刚摘下的花朵,热闹地相互簪花。
这个说,“这杏花簪在你的鬓上再好不过了!”
那个说她还是喜欢赤色的。
另一个又说,要等牡丹下来再簪,要一大朵,要太阳一样的橘红色。
所有人都在热烈地活着,她必须活下去,要沉住气,为了一点希望,不是爱的希望,就是恨的希望。
指节用力到有些发白,然后她将紧握的手放开了。
听见苏薇道:“表姐说了小沈大人真是可喜可贺,表姐刚宝珠归匣就又说得高门,这真是幸事喜事。”
清殊回过身,也不与她客气,一脸受用的点头:“同喜同喜。”
苏薇一愣,这外面寻回来的是有些莽气!女子嘛,都要矜持些,怎么,说了小沈大人这尾巴就翘起来了?沈序还不一定看上你呢!!
苏薇心里不高兴,莫名觉得与这个谢二姑娘说话舌燥得很,只是心里的打算就在那儿,总不好轻易放弃的,于是强压住了不高兴的面色,兴冲冲问:“表姐说同喜,难道看出了我有什么喜事吗?”
.
苏薇在等她回话。
清殊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对女子之间的较量都没有什么兴趣。
只是有些人总习惯将同性踩在脚下,只为了获得自己那一点优越感。
意识到眼前这个也是将所有人生获得都摊开了揉碎了往碟子里一摊,一样一样与别人挨个比较的人,清殊没意愿与她继续说下去,只是抿了抿嘴:“没有啊苏家表妹,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喜事,我就客气客气。”
谢相宜忍笑忍的很辛苦。
苏薇心里啊了一声,觉得她自己忽然间变得没有什么分量。与这新认的表姐说话完全不在一个道儿上,扔出去的东西这位表姐没有躲开,反而将那东西揉吧揉吧捏吧捏吧扔了回来。
古怪,不是那种随便就被牵着走的人,不仅如此还有些特意不给人台阶的样子。按理说不应如此,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苏薇打量着面前的人,心里很不服气,想着自己的婚姻前程,说了好几门亲都不妥帖满意,她这个一直养在闺中的千金,运气竟不如个外面寻回来的。再说定平侯府虽然承袭了侯爵也与自己家有些亲缘,可那侯府里到底没有一个可用的子嗣,无一人当朝为官,如今不过是入不敷出的空壳子,这样的家庭竟要攀上沈家了。
这件事很难容忍,她认为她自己够不上的门第,谢家也不应该够得上,这样才正确合适。如果今日是顾、白、萧这样一等一门第的姑娘,她自然是要退让的,可如果是谢家与沈家结了亲,得了势,那不是反过来证明是她苏家无能,她苏薇无能吗?
苏薇秉承着这种【比她高等的人怎么都行,与她相熟相似的人,她不好,对方也别想好】的奇怪逻辑,拉出个笑容,走上去再次挽住清殊,眉目上装出来忧心忡忡,喉咙里硬生生憋出些温存的语调:
“表姐还不知道吧,小沈大人从前可是一等一的纨绔子弟,每日很不着调的,表姐这样柔软温和的性子,婚配了沈家只怕要受委屈呢。”
谢相宜再也忍不住,再次翻了脸:“苏家表姐你说这话做什么,我姐姐才说了沈家,他们二人还没相看,你这话是让我姐姐心里不安么?刚才那会儿是你家乳嬷嬷,接着又是你,你就说,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苏薇看了眼清殊颀长白皙的脖颈,早就注意到她指肚上的茧子,心里笑起来,脸上也没有掩住:“表妹,我哪句话说错了么?小沈大人自幼性情潇洒,少年时更是放荡不羁,这话不假吧?难道表姐想嫁一个整日不着家在外浪荡的郎君?谁不想要一个整日陪在自己身边,知冷知热的郎君?我只是提醒一下表姐。”
整日不着家在外浪荡的郎君,和一个整日陪在自己身边说尽情话的情郎,真说不上哪个好哪个不好,有时候浪荡的不一定真浪荡,说情话的那个也不一定说的都是真话。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清殊发觉她对萧际的怨恨变得深了。
谢相宜瞪着苏薇,那样子恨不得将她一脚踹到池塘里面去。清殊心里牵挂着事,觉得眼下的话题有些过分无聊,与其纠缠在这无趣的事情上,她宁愿苏薇说些俗烂的笑话。
想快点将这话题结束,也就特地故作出些惊诧来:
“是么,我听闻沈序下了五年牢狱,这五年下来再纨绔的人都要变筋换骨吧,若他还那么纨绔肆意,说明内心之火没被磋磨殆尽,为人坚强性格疏阔,这真是好事。”
苏薇:“啊?”
清殊明朗地笑了笑,说谢谢表妹提醒,她本想着沈序受了折磨心里很是担心,听到表妹这样说她也就放心了。
苏薇瞪大眼睛,这话说的,不仅直呼小沈大人名讳还说出这样一番肉麻话,简直就好像已经是小沈大人板上钉钉的妻子了一般,这谢清殊是怎么回事,她要不要脸?
忽然又顺着刚才的想法生出个更荒谬的来——这张脸如果她不要,老天为什么不给我?如果我有这样的脸,我一定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上百倍。
苏薇心绪又杂又乱,想到别人千方百计的往上攀附都攀附不到沈序,凭什么谢家这个外室女就落在了沈序的婚嫁单子上。
又想着自己这个现成的苏家大姑娘难道不好吗,总比这外面养大的多读些书,多识些字,自己这样一个人放在贵胄家宅里会多么协调,虽然长得不是最出色,可用华美的衣裳装饰,一样会变得形象鲜明。
就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阵才回到原本的事情上。
本以为谢家二姑娘是才寻回来的,见识本领应该要差些,是空无一物,废纸一张。又想着对方是未出阁的女子,对夫婿抱有完美幻想,容易在婚配上心生动摇。
没料到谢清殊不接招,寥寥数语经那清甜的声线说出来的全是真情实意,实在打动人的很。如果小沈大人在附近听见,也会感到暖心吧?
苏薇还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微张着嘴不知如何是好。清殊看见水面上的红蜻蜓踩了一下水,接着飞向了高处。
她挣脱掉苏薇的手,将胳膊解放了出来,“表妹,我们还要去那边转转,就不陪你说话了。”
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箭羽,然后将它自壶口投进了丰圆的壶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