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次日清晨,清殊抱着一个装了被褥杂物的大竹筐从阚碧堂的耳房出来,她昨夜就收拾好了东西,今日天不亮便搬动,就是为了不张扬地搬离谢骋的院子。

大竹筐抱在怀里挡住了一半视线,等轻轻地出了院门,抬起眼才看见谢骋站在树下。

谢骋听见响动转过身,默默地看着她。

这是她魂穿以来第一次见到谢骋,原主内心的感知与她的判断产生了矛盾,很快那种忽然而生的柔情蜜意在她的理智下消散,荡然无存了。

谢骋的眼睛与他父亲一样,看什么都好像很深情,而清殊也有一双桃花眼,这双眼理应潋滟情深,此时却说不出的持守冷淡。

两人视线撞上。

谢骋微微愣了下,神色有些慌张,他沉默着挪开了视线。

“世子。”清殊远远地行了个礼。

恍惚间,谢骋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

转念一想,大概是因为自己知道了“真相”,在感情上先一步将她放在了另外的位置。

所以应该是错觉。她还是那个见了他一脸憧憬,想要与他多说些话的少女,也是那个只要他对她温柔的笑,她便将一天坏心情都抛之脑后的姑娘。

他也不知道这么一大早天不亮来这耳房外等她做什么,从前都是她早早起来,梳洗得干净又漂亮,麻利主动地去服侍他。

又觉得或许自己的想法有点可笑:

清殊成了他的妹妹,今日父母就会将她认回正身,这将是他作为她的主子,她的心上人的最后一次会面。

清殊见谢骋不说话,也不走动,只是定定望着她,她心下生疑,不知道谢骋想要干什么,总不会是因为他母亲惩罚了他的娘子,他为了新婚夫人来问罪来了?

目光对上谢骋的眼睛:“世子这么早在这是做什么?”

谢骋愣了愣,是啊,我在做什么呢,她明明是我妹妹……

谢骋满心矛盾地走上几步:“我帮你搬吧。”

清殊并没有将竹筐递给他,只是微微弯了弯膝盖:“这是婢子自己的处罚,不敢劳烦世子,婢子自己搬去即可。今后婢子不再侍奉世子,平时也就少见了。”

谢骋没想到清殊这样说,仔细观察着清殊的表情,心想她是在生我气吗,气我娶回来的娘子磋磨了她。但主子责骂处罚婢子是常有的事,我总不能为这小事与我新婚娘子生气吧?她这岂不是让我为难?

转念又想,如今清殊已经是我的妹子,那件事就成了嫂子和小姑之间的龃龉,嫂子自然是没有权力罚跪小姑子的,但当时娘子并不知情。所以就算清殊被认回来,也不好再拿以前的事发作。

思来想去,大概清殊今日也好,明日也罢,在这件事上也只能向自己发发火,说明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还是最深厚的。这样想着谢骋也不管是不是不合逻辑,总之他说服了他自己,立即就平了那些不悦,反而关心道:“你就别搬了……”

【马上就有其他地方给你住】这句话还没有说出口,清殊已经抱着竹筐从他身边默然地,不回头地走了过去。

谢骋回身,看着清殊走远的背影,忽然有个奇怪的感觉,他觉得他刚才好像是本可以抓住什么,却到底没有抓住。

.

佛堂旁的丈室,原主的东西并不多,只搬了一次就全都搬完了。

这丈室内放了一个不宽的卧榻,两张禅椅,和几个简单的木家具。

屋子前面的庭院倒是宽广,独开了一扇西面的窗户,可见到斜阳。屋内墙壁上挂着副字,上写:“若人静坐一须臾,胜造恒沙七宝塔”。

锦娘三十来岁,一边嗑瓜子一边倚着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你真准备住这里?”

“对。”清殊回答得平淡无波,几只麻雀跳到窗台上啁啾,她并没有驱逐,伸手揉碎了些干饼撒向院子。

小鸟们挥着翅膀纷纷跃了下去,在地上啄啄啄。

“是世子娘子要求的?”锦娘将瓜子皮撇在地面:

“要我说哪个男人身边没几个貌美婢子?世子娘子也太悍妒了些。眼看着你十四五岁花儿一般的年纪,竟将你弄来了佛堂,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清殊拿不准这锦娘是敌是友,原主记忆里这个厨房的婢子经常给原主行方便,时不时、给原主留一些她喜欢的小点心。

这么看应该算是较为友好的那类。

不过世上的事情难说,人心更是隔着肚皮,所以清殊说话也只说一半就打住。

清殊将柜子中的幡幢折叠放好,“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本就是主子让奴婢怎样,奴婢就怎样,再说这佛堂还是我自请洒扫的呢,就图个清静。”

锦娘不太相信地睨着眼:“你还真是个明白人。”

清殊也不搭腔,只是将锦娘带来的食盒拿起来,擦了下面的桌子,再将食盒放上去。

黑红漆绘食盒上的盘云花纹没有锋棱,却在这耳房的旧木桌上看起来莫名觉得有些凌厉。

锦娘注视着清殊白得莹然的面庞,又磕了一粒瓜子:“等世子回来,你一定要告世子娘子一状,世子向来疼惜你,看你受了委屈必然是要为你出头的。”

清殊白洁细长的手指在水桶里翻洗抹布,“这是大娘子的罚,与世子没相干,我领罚干活就好,也不想去世子面前说什么。”

清殊说着侧身去擦壁上的木刻壁龛,她胸前绯色的鸾带之下是一截纤窄窈窕的腰身,斜着往上踮脚。

锦娘打量着清殊那双修长挺拔的腿,“难不成昨夜那一跪真将你魂吓掉了?这可不像平时你的做派。”

“平时我怎样的?”清殊扭转谈锋,忽然问道。

锦娘没有回答这话,随手“当”地一声敲了一下铜磬,也没有上去帮忙的意思,只是拿眼睛瞥清殊的脸,“不趁着今日将这委屈说透,让世子好好给她点颜色,等世子娘子回来一定还会给你无数委屈吃。你以后想要日日过得快活就难了。”

清殊沉默地擦拭着旧桌椅,肥马轻裘之家,没有根基的婢子哪可能日日快活?从前原主的期望,本就是错的。

她昨夜独立看天,月亮那样明亮地挂在天上,她向自己做了许诺,这夜之后,她这个本应该投进幽冥河的恶鬼,要在人间继续起舞,在黑暗中,她起舞的心也是月亮。

既是月亮,应有盈有缺,应不怕一时的黑暗晦涩。

“对了,你听说了吗,琥珀,被打得半死,世子娘子让白家下人从人牙子手里面将她买回来带她回白家,谁知道白家主母大娘子不仅不留她,还直接打死了。”

锦娘砸了砸嘴。

清殊事不关己地笑了笑,麻利地将旧桌椅擦得锃亮。

“清殊姑娘。”这时方嬷嬷穿过耳门向这边走来,方嬷嬷与其他老年人不同,她走路不仅没有声音,连重重的呼吸都没有,总是来得出其不意。

锦娘见了方嬷嬷惊了一跳,“哎呦”一声转身就跑,方嬷嬷望了望转身跑掉的锦娘背影,沟壑纵横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现在去碧波堂,太夫人、侯爷和大娘子在等你。”

清殊扬起明亮的眉目:“敢问嬷嬷,什么事?”

“去便知道了。”方嬷嬷抽出帕子将一旁灯笼上缠住的飞蛾解救出来,看着那飞蛾飞走:“对了,你稍微打扮一下。”

心里七上八下,该不会是太夫人过问了此事,做主要将我卖掉?

她咬了咬牙,若是被卖出去,以白玉知的手段那就得落到窑子里,过得生不如死。与其这样此次必须据理力争留在府里,若太夫人不允许我说话,那就只能先发制人,用发上的木簪劫持太夫人,然后再做打算。

方嬷嬷见清殊不语,又回答道:“左右是好事,你去便知道了。”

清殊看着方嬷嬷那张方正的脸,心想方嬷嬷随手救出飞蛾,这人的心绝对不坏,没必要在这上面蒙我,只要不是被卖掉就好,只要不被卖掉,事情都还有发展转圜的余地。

清殊答应了一声,很快将自己收拾了下,轻快地跟在方嬷嬷身后往碧波堂去。

穿过垂花柱和月亮门,稍一抬头,看见堂屋中侯府主子齐聚,每个人脸色各不相同。

清殊抬眸,看见坐在堂中起首便是太夫人。老太太特意表现出颤颤巍巍的姿态,很激动一般地站起身,迎上来两步。

用那副胖臂弯将她搂入怀中,嘴里念着心肝宝贝。清殊愕然,原主记忆中看人从不正眼看的谢侯爷此时竟然十分和蔼,裴大娘子面无表情地坐着,谢骋脸上则挂着些尴尬,又极力做出亲切来。

碧波堂和大娘子身边的嬷嬷婢子一个个侍在一旁敛声屏气,低头不敢望她。

这一屋子的人难道都疯了不成?

太夫人掩面涕泣,谢侯在一旁劝解,然后道:“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说着竟也喉咙一梗,颇有说不下去的意思。

裴大娘子见这出戏不知怎么往下演,无语地转开了眼睛,这时太夫人拉着清殊的手坐下,将那故事讲给清殊听。

听了其中因果,清殊先是震惊于原主竟然还有这样的身世遭遇,可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先不说侯爷的外室女儿流落广陵的事,就说九岁时接回府中为婢,这就闻所未闻。

真要是怀疑身世大可以养在庄子里,按世家姑娘一样教育培养,正经侯爵贵戚人家,哪有将女儿当做婢子养大的?

婢子少读书写字,更别说还要做伺候人的累活粗活,养在世子房中更容易造成兄妹不伦的传言,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做这种糊涂事情。

更何况这府中掌家的是裴大娘子,若是那等混账昏庸的主母也就罢了,与裴大娘子打过一回交道,这位主母绝不是那种容不下庶女用卑劣手段磋磨对方的性子!

这里面怕有什么不能与我说的缘由。

这样想着清殊就定下心来,看着太夫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再看谢侯微微扬起的嘴角,还有一脸真挚强压住尴尬的谢骋,回想起昨日桑凝说的二姑娘找回来了。

……莫不是这真正找回来的二姑娘出了什么纰漏?

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来,同时婆子打起门帘,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走进门来,身后跟着个奶嬷嬷和两三个婢子。

小姑娘生得鼻腻鹅脂,眉目清秀,直条条如水仙花一般,举眉抬眼很有裴大娘子的神采。

这便是定平侯府的三姑娘谢相宜。

谢相宜早晨起来梳洗时已经听闻哥哥房中的婢子清殊就是她二姐姐,也是十分震惊,如今长辈们唤她过来认亲,谢相宜就赶紧过来了。

她与父母亲行了礼,见祖母只搂着清殊在怀呜咽哭泣,连忙上前宽慰。

太夫人指着清殊道:“三丫头,这原是你亲亲的姊姊,身世未明这几年一直当做婢子养在府里,可是受了大委屈。今后你要多尊重爱戴她,就像和你大姐姐一样好才行。”

谢相宜望了一眼她母亲,裴大娘子点了点头,谢相宜笑微微道:“祖母的嘱咐孙女儿知道了,往常去找哥哥玩的时候没少见清殊姐姐,唤‘姐姐’唤的也多了,没想到这姐姐竟是亲的。从前也算相熟,今后妹妹定加倍对二姐姐好。”

这话说的很好,也是诚心话,虽然多了一个二姐总觉得不习惯,但他们父亲这几年一直寻找流落在外的外室女的事情,谢家姐妹是知道的。父亲管不住裤腰带,出了事情却要母亲来显示大度宽厚,谢家姐妹十分不认可。不过裴大娘子做人方正,两个女儿也很敞亮,多了一个姐妹对她们来说没觉得是什么大碍。

更重要的是这二姐姐并非母亲所生,于是也说不上分薄了她们姐妹的母爱。

至于父爱,这东西得本来有才行,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无所谓分薄不分薄。

谢相宜说妹妹定加倍对二姐姐好,她说得诚心,太夫人听着满意:“这才像话,一家子姐妹和和睦睦。你大姐姐那边也已经叫人去传了口信,等她回家来再与你二姐姐见面吧。”

说着又叫人拿了个枕头过来,对清殊道:“这是外面新烧制的瓷枕,你如今是定平侯府的千金,各样东西都得用好的。至于从前那些衣饰被褥,一并赏给其他婢子奴仆就行了。”

清殊接过瓷枕,只见上面青花纹写着“为争三口气,白了少年头”。

虽然觉得有些无语,不过太夫人见清殊接过瓷枕倒是很高兴,又接着对裴大娘子道:“望舒,这二丫头就交给你了,该给什么样的院子,该配什么样的仆从你做主就是。”

裴大娘子应了一声,抬眼看清殊。

清殊也正在望裴大娘子,四目相对皆是沉默了一瞬。裴大娘子点点头,还好这孩子是先前试过一次的,不算太不成体统。

如今有了这种因缘际会,她以后的路要与整个定平侯府息息相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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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清殊就有了自己的院落,不仅佛堂不用回去了,甚至可以说是被人拥着架着去的新院子。

她是谢府新生的太阳,那些急于表现,想要紧紧抱住新主子大腿的人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似乎从前说她闲话,议论她的并非他们一样。

分别时谢相宜对她眨眨眼睛,“二姐姐,这瓷枕头硌得很,远不如荞麦枕头舒服,祖母得了不舒服的枕头就喜欢给小辈,我全都悄悄放在箱子里,你也可以这样。”

清殊这方处于东南方向的院落叫做“屏山小筑”。

清殊看着【屏山小筑】四个字,再望向院中的植物绿树,一众新人站在檐下,每个都是外面新买回来的仆从。

谢骋站着没动。

初春的风有些急,吹得新枝条扑簌簌地乱摆,谢骋莫名觉得心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看见清殊和三妹妹谢相宜告别,他第一次觉得她们两个站一起那么像亲姐妹。从前为什么没有发现?

太阳照得清殊的影子都与三妹妹的影子像了些。

三妹妹转身往另一边去,他看清殊也要进院子去了。

“清殊。”谢骋扬了扬声音。

太阳光很亮,清殊回身,看清了站在橡树下的人。

她站正身子,看着他俊美的脸。想来早上的时候他也是要与自己说这件事吧,其实早说晚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原主的身世有疑,如果真如自己料想,侯府打定了主意宁愿冒充都要找回一个全须全尾的女儿,这事对自己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至于谢骋,看这样子还没有想明白其中关窍,想必太夫人是连着他一起瞒了。

谢骋顿住步子,现在他可以确认,她确实与往常不一样了,并不是擦了雪花粉的缘故,也不是因为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小衫,而是眉眼之间的神情完全变了。

他不受控地在她眉目中寻找那份熟悉的热情。

“兄长。”清殊开口。

谢骋一怔,见她端庄地吐出一声“兄长”,他登时如同被戳中痛肋。

酸涩的陌生感拦在他们二人中间,谢骋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清殊同时往后一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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