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浓墨泼洒宫道,传话宫女垂首低眉,除却袖口,身上衣料倒是素净无纹。
苏锦书指尖在袖中掐紧——这“邀约”究竟是中宫旨意,还是另一重陷阱?暖阁的杏香背后,藏着淬毒的言语,还是更锋利的嫁祸之刀?
“有劳姑姑。”苏锦书声音平稳,目光却如惊鸟掠过渐散的人群。
这个时机赶得很巧,公主才走,荀卓卿和方源要回宫内住处收拾东西,唯有她在思索中有些失了神,如今抬头一看,一时间身边竟无相熟之人。
林立衡的身影恰在视线边缘,恍若在等着什么人一般。苏锦书疾步上前,状似亲昵挽臂,指尖在其掌心用力一划,气音急促:“衡哥儿,速寻远哥儿!中宫暖阁,新杏难克化!”
林立衡眼底锐光一闪,笑应一声“锦书放心”,裙裾翻飞间已隐入暮色。
她没有盲目乱闯,而是迅速绕至曲水亭旁一处供休憩的偏殿廊下,这里常有小太监候命听差。
夜色渐深,曲水亭早已无人,林立衡见廊下的小太监们都面朝南处候着,她向南一看便看到集义殿,是皇帝会见朝臣的地方,想来应该是挪去了那里。
林立衡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其中一个面生、眼神却透着机灵的小内侍身上。她佯装不慎,将腕上一只成色普通的玉镯滑落在地,清脆的声响引得那小内侍抬头。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林立衡蹙眉低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目光却迅速扫过四周,确定无人留意此隅,唯有那小内侍果然见她衣着品貌不凡,便偷偷溜过来,状似无意,却不住地用余光瞟着她。
林立衡不紧不慢地弯腰拾起断镯时,指尖轻巧地将一枚小巧的银稞子塞入那小内侍手中,语速低促清晰:“麻烦小公公,即刻寻宁太尉,就说‘林姑娘失手碎了剑南产的镯子,怕是冲撞了中宫杏花神,心中惶恐,急需阳气镇一镇’,若是带到了话,宁太尉还有赏呢。”
小内侍手心一沉,手里略略掂了掂,份量着实不轻,脸色微变,但立刻收敛心神,躬身低语:“姑娘放心,奴才这就去。”
说罢,转身便悄无声息地没入宫道阴影,脚步又快又轻。
中宫灯火煌煌,皇后却不在主位,苏锦书被引至中宫的水阁。不一会儿,有一个瘸了腿的嬷嬷过来,对着苏锦书福身低语:“娘娘去陛下书房有事相议,恐夫人久候,特命老奴奉上暖泉新杏,请夫人略坐片刻。”
白玉碟中黄杏饱满,中宫的宫女嬷嬷退在一侧低眉顺眼,袖口一道缠枝莲纹的镶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苏锦书拈起一枚杏,不太敢吃,只是细细打量着。
那引路的宫女看出苏锦书的犹疑,便自拈了一颗吃了,又亲自上手给苏锦书剥,这般坦然倒让苏锦书有些羞赧了。
那宫女一边剥,一边声音轻缓地和苏锦书解释皇后邀她来此的原因,如同闲话家常:“皇后娘娘今日早时扔下夫人,心中甚是不安,所以想着晚些时候能为夫人补偿一二,没想到被这瘸腿嬷嬷给惊扰尊驾,还望夫人见谅。”
这番话说得干净漂亮,分明是苏锦书多疑,倒让她说成嬷嬷的不是了。苏锦书连忙说道,“哪里的事,我并未被惊扰,只是不见娘娘,始终有些不安。”
那宫女笑,“那便好,娘娘是始终要见的。”仿佛是悄悄话般,宫女和苏锦书说道,“夫人可曾听闻城西药坊的沉水香?如今这嬷嬷的瘸腿,便是当初为贵妃娘娘试那城西药坊的熏香时落下的病症。”
她抬眼,目光平静无波,“见她瘸腿不中用了,本来贵妃娘娘欲打发了她,皇后娘娘娘娘心慈,特允她来中宫安置个轻省差事养老。”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针,精准扎进苏锦书最深的疑窦。
沉水香、老嬷嬷、城西药坊,所有线索,经由一个缠枝莲纹宫女的嘴,丝丝缕缕、天衣无缝地指向了贵妃。
皇后这手段,比亲自出面更阴毒百倍,她对贵妃的疑虑,如同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翻腾起惊涛骇浪。
恰在此时,水阁珠帘被一只染着鲜红蔻丹的手猛地掀开,贵妃盛装而入,凤目含威,环视一周,目光落在苏锦书身上,带着一丝惯有的倨傲与审视。
苏锦书身旁的宫女连忙退下。
“本宫道是谁在此,原是苏夫人。”贵妃声音清越,自带一股迫人气势。
她瞥见白玉碟中的杏子,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皇后姐姐倒是念旧,暖泉杏也舍得拿出来待客了,我还说叫我来做什么呢,原是为这个。”
她款步走近,视线扫过那侍立的宫女,宫女立刻躬身退至阴影处,缠枝莲纹隐没在暗处。
贵妃目光转回苏锦书,带着几分探究:“方才听宫人说,夫人似乎在打听什么旧事?”
苏锦书正纳罕有什么旧事,却见背后那宫女仿佛立刻被吓破了胆,连忙跪地求饶,“贵妃娘娘恕罪,小的不过是见苏夫人亲切,一如当年离宫时的母亲,便多嘴了几句!”
苏锦书看着也忙不迭起身,垂首向贵妃求情道,“倒也不算什么要紧话,贵妃小心身子。”
贵妃看着她顿了顿,正瞧着她发间的白玉簪,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带上几分随意的关怀,“说起来,本宫倒想起一件事,你这白玉簪甚是好看,你可要珍惜替你打造的匠人。”
她在说陈叔?
贵妃微微蹙眉,“我如今身在深宫,一样是难得见家人,平日只靠自己走得步步惊心,你尚且不在漩涡中,切记要多多珍重,”言罢,她也拈起一枚杏子,笑道,“杏花压檐陈迹危,苏风暗度香成雪,我最近连靠着墙走都不敢呢。”
“陈”字入耳,如同惊雷炸响在苏锦书脑海。
如果说刚刚还是猜测,那现如今可是坐实了说的是陈叔了。那是她视若至亲,亦父亦仆的陈叔,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温暖依靠啊。
贵妃怎么会知道陈叔?这看似不经意的“关怀”,比那宫女的言辞更让苏锦书胆寒。
贵妃此刻点出陈叔,是警告?是威胁?还是……暗示陈叔也被卷入了这可怕的漩涡?这漩涡究竟是什么?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水阁的杏香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她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枚冰凉的杏子。
贵妃轻佻又怜悯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几乎要将她碾碎时,水阁入口珠帘再次哗啦作响。
李承泽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帘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经袱,仿佛是急着跑过来似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匆忙和一丝歉然的笑意。
他目光飞快扫过室内紧绷的气氛,最终落在贵妃身上,恭敬行礼,“贵妃娘娘恕罪,臣奉皇后娘娘之命,将誊抄好的《金刚经》送来,娘娘说此卷需贵妃娘娘亲自过目,明日礼佛要用。”
他语速略快,极力压抑着跑步后喘气声,却字字清晰,将一场无形的风暴瞬间引向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贵妃被打断,面上掠过一丝不豫,但李承泽搬出了皇后和礼佛,她无法发作,只冷冷道:“搁下吧。”
李承泽依言将经卷置于案上,随即转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苏锦书,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关切:“苏夫人脸色不佳?可是这夜间水阁湿气太重?可巧宁将军方才在宫门处似有不适,书辰急得不行,正寻夫人呢!”
他自然而然地侧身,无形中隔开了贵妃审视的目光,“贵妃娘娘,皇后娘娘那边也等着回话,儿臣先送苏夫人出去?”
贵妃看着李承泽温润却不容置疑的姿态,又瞥了一眼案上的经卷,终是挥了挥手,带着一丝不耐:“去吧。”
苏锦书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靠着李承泽话语中递来的台阶,几乎是逃离般匆匆行礼告退。
踏出水阁,夜风裹挟着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她才惊觉后背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宫灯昏黄的光晕下,水阁外的青石甬道上,那辆熟悉的青帷马车静静停驻。宁知远端坐轮椅,玄色披风被风吹动,林立衡焦灼地守在一旁。
看到苏锦书出来,宁知远紧绷的肩线骤然松弛,朝她伸出手,无声地唤:“锦书。”
李承泽站在水阁投下的阴影边缘,唇边笑意温煦依旧:“远哥儿真是片刻也离不得夫人。快去吧。”
他目送苏锦书踉跄着扑向马车,身影在暮色宫灯下显得温润,却又像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水气迷雾。
车帘掀开,苏锦书跌入车厢,带着一身冰冷的惊悸。林立衡紧随其后,心有余悸:“锦书!吓死我了!没事吧?”
苏锦书对着她感激一笑,万千头绪理不出一句话。
车厢内空间紧凑,宁知远的轮椅固定一侧,苏锦书和林立衡坐对面,李承泽最后上来,自然地坐在宁知远身侧的空位。车轮滚动,碾过宫道青石,沉闷的声响载着满车心事驶离深宫。
一片死寂中,只有车轮辘辘。宁知远紧紧握住苏锦书冰凉颤抖的手,目光沉凝如铁。林立衡屏息看着几人,大气不敢出。
李承泽倚着车壁,姿态闲适,先是看了一眼静默观察众人的林立衡,目光又在苏锦书惊魂未定的脸上停留片刻,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幽光。
“宫里的杏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看着光鲜,内里是酸是甜,是毒是药,有时连摘果子的人,也未必说得清。”
他像是感慨,又像是意有所指,目光扫过苏锦书,最终投向车窗外越来越远的、如同巨兽蛰伏的宫墙轮廓。
苏锦书攥紧了宁知远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掌心。贵妃那洞悉一切的眼神、宫女的低语、尤其是关于陈叔那看似随意却字字诛心的关怀,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陈叔……他是否真的安好?贵妃为何会知道他?这深不见底的漩涡,究竟要将她身边最后一点温暖也吞噬殆尽?
车窗外,宫门厚重的阴影终于被彻底抛在身后,然而那无形的寒意和沉重的疑云,却比夜色更浓,沉沉地压了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前路茫茫,何处才是归途?
林立衡见几人面色沉凝,心知此刻不宜多言,等到马车赶至司空府,林家人在门外等候,宁知远身为林家外甥,亦被众人簇拥着推下车去寒暄问候。
转眼间,车厢内便只剩苏锦书与李承泽相对而坐。
车帘微动,隔断了外间的喧闹,李承泽的目光追随着被推入府中的宁知远,忽然开口,语出石破天惊:“宁知远今日,在宫中行走了。”
“在宫中?方才?”苏锦书猝然抬首,明眸中尽是惊疑。
“是的。你托林姑娘传话,可是臣子们当时在集义殿,她也不敢贸然前去,故而拜托一内侍传话。那小内侍寻来时,我正与知远在一处。”李承泽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林姑娘传的话极巧,‘碎了剑南镯子,冲撞杏花神’,知远一听便知是你在中宫出了事,且与杏子有关,暗示凶险,当下便失了镇定。”
苏锦书听得心急如焚,刚欲追问,李承泽却抢先一步悠然道,“宁知远听闻你出事,寻了个由头支开旁人,转眼便不见了踪影。我依着约定找到空轮椅,推着赶往中宫外接应,刚到不久,便见他从高檐飞掠而下,气息未匀便急急落入轮椅之中,目光死死盯着水阁出口。若非我恰好用身影和轮椅挡住了宫道那头可能投来的视线,他这般行径,风险极大。”
这话语中的沉重,让苏锦书一时无言,心中涌起万千情绪,是担忧,是愧疚,也是沉甸甸的后怕。
“他……他的腿……”她声音微颤。
“迅疾如风,踏瓦无声,少年时常常卖弄,拣高耸殿阁飞檐走壁,常人目光难及。”李承泽肯定道,随即又叹,这次带了几分真实的惋惜,“千军万马抽尸踏骸的战场都能镇定自若的人,听闻你可能遇险,便方寸大乱,竟在深宫禁苑行此险招。他有林姑娘一半的冷静理智,也不至于此。这份软肋若被对手窥破,将来必成祸端。”
仿佛沉湎于回忆一般,李承泽紧接着便笑道,“无论是情急生智想出那番传话,还是之后算准时机出现在宫门外与你汇合,分寸火候拿捏得妙到毫巅,环环相扣,挑不出一丝错处。”
苏锦书听得心惊肉跳,方才后怕宁知远的冒险,如今又添了对林立衡的急智与周全的感激。
李承泽转向车窗外林立衡正与家人低语的身影,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叹:“这位林姑娘,真是个玲珑心窍的妙人,机敏果决。且不说她找人帮忙这一遭如何计算,单说她留下来等你,是因为她以为投壶之事叫你为难,有意宽慰一番。亲自讨好幼年青梅竹马如今的妻子,可以省下不少猜忌。机缘巧合遇上这桩意外,反倒让你欠下她一份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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