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嫁妆

用过早膳后,宁知远摇着轮椅去他的书房处理事务。

苏锦书目送他离开,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却是纳闷。一个被架空、甚至“身有残疾”的武将,还能有什么紧要军务?想来应该是些掩人耳目的姿态。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新婚夜她早已窥破他“残疾”的伪装。只是,这潭水太深,他既想演,她便陪着演下去,静观其变,方为上策,多问一句,便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回到房间后,屋内已经收拾齐整,堂内院子里一个婆子正低声与冬画说着什么。苏锦书倚在门边瞧着,唇边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冬画已然开始融入这里了,果然是个伶俐人。

冬画见锦书回来,快步上前倒了杯热茶,笑容里带着促狭:“少夫人可算回来了。”

苏锦书面上微赧,佯作嗔怪地别开脸。冬画点到即止,正色道:“方才那婆子是太太院里的王力家的,来问嫁妆何时入库,外头的人已候着了。”

苏锦书闻言,心中念头急转。

嫁妆入库,按常理该直接交由当家主母林氏处置,何须她这个刚进门的新妇过目?

冬画恍若看穿她的心思一般,笑道,“本来是由太太来收着这些单子,但是刚刚王力家的说,太太暂时脱不开身,长夫人又在坐月子,便特意嘱咐让你瞧瞧,由你来入库。账本子和府上人员的册子都拿过来了,怕放到堂内人多眼杂,我放到内房里了。”

按理来讲,林氏正在料理家业,如果林氏有什么不便,应该是由苏锦书的嫂嫂,宁家的长夫人来接手的,再次才会轮到她这位刚进门的少夫人。

林氏特意嘱咐让她“瞧瞧”,由她“入库”,苏锦书点了点头,便也接了单子过来。

当年闺房之内,苏云书对她未来婚姻生活唯一的担忧便是宁知远隐秘的长兄和长夫人。

这位长兄叫宁知微,算是宁知远的堂哥,是个六品文官,现为剑南通判。

宁知微的父亲乃是宁知远的二叔,每日求仙问道,不理世事,宁家对他也并无期待。

后来这位道爷奉子成婚,其妻难产去世,有了宁知远的哥哥宁知微。

不同于宁知远少年成名,宁知微的成长可谓平平无奇。

出身武将世家却对兵法毫无兴趣,可是科考又数次不中,承袭了祖荫以后似乎是不甘心一般,又自请调到陇右一带,要去做出一番事业。

可惜他不堪其苦,去了便后悔了,托家里帮他调回京换个闲职。

宁家人对他尚且怀抱期待,好像是有意磨练他,故而没有答应。后来苏幕为了给苏云书搭上宁家的亲事,便讨了个好,想办法把他调到剑南。

剑南未必就是好去处,但是苏幕在此积攒下许多人脉,那一带人看着又是世家子弟又是苏幕亲自推举,不敢怠慢。

宁家见他在剑南,也料定不是骄奢淫逸的去处,觉得这个安排不错。

如此,宁知微在剑南安定了下来,娶了剑南的慕容氏为妻,后来妻子为了备孕生养,便接至宁府一道生活了。

那时苏幕跟正房里的妻女们聊完剑南那边的情况后,走出房门,尚在闺阁的苏云书无不担忧地说道,“那我嫁过去,岂不是还得跟这剑南道的处理姑嫂问题啊?”惹来周围一片哄笑。

苏锦书当时也跟着笑了,觉得自己这个姐姐考虑得未免也太长远,婚约刚立就有了这些过虑之忧。

此时位于宁府的苏锦书深深地叹了口气。不过,这倒不是个坏主意,苏锦书心里揣测,一则,这是她自己的嫁妆,让她过目名正言顺;二则,那位坐月子的长夫人身体情况自然不便出面,这两点足够她自证清白。

但更深一层去想,未尝不是林氏在试探她的能力与态度,看她能否担得起“少夫人”这个身份,是否懂得分寸,是否能经受得住这些争端。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作寻常理解状,指尖快速翻动厚厚嫁妆单子,精准地停留在珠宝首饰那几页,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冬画,这几页上的,暂且不入库。留着给府中长辈、兄嫂、还有几位要紧的管事备作见面礼。余下的,咱们先按单子细细核对过再说。”

人情世故,礼数周全,这是她立足宁府的第一步。

嫁妆之丰厚远超预期,单子翻了好几页才见底,苏锦书心中雪亮。

这嫁妆单子她在苏府婚前其实看过一次,不仅有苏幕和赵氏两人的,陈叔当时也紧赶慢赶给她添置了很多。

赵氏对她的吝啬在意料之中,就连带着冬画作为陪嫁丫头,苏锦书都颇费了一番口舌。

若不是为了主母这个名声,苏锦书觉得她是一分钱都不想花的。

赵氏主打一个物尽其用,单子写了满满一页,其实只是她的那件嫁衣用的布料丝线,这些还是当初为苏云书准备的。

算下来的话,赵氏给她的嫁妆只有那一套改制的嫁衣。

真正的大头,一是父亲苏幕给的,金银珠宝和几处地契。看似寻常,其中却有她真正所求;二是陈叔倾囊所赠,那份厚重让她心惊,也让她对陈叔的身份更添探究。

她面上不显,只对冬画吩咐道:“去给王力家的称几两银子,太太遣来的人,怠慢不得。让她安排送嫁妆的人好生歇息后便可回去,务必嘱咐清楚,来日府里传唤,须得随叫随到。待她忙完了,请她过来回话,今日怕是要劳烦她多费心了。”

打点人情,预留后路,恩威并施,苏锦书做得滴水不漏。

冬画领命而去。苏锦书坐下,目光沉静地落在单子上。

苏幕给的地契里,蓝田那一处,在她心中分量最重。

蓝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名,只是苏锦书从未谋面的生母给她留下的蓝田玉,唯一的产出之地便位于隶属雍州的蓝田。

雍州古来是富庶之地,唯独在当今越朝并非如此。先帝在时,雍州出身的一位朝廷重臣卷入政变,下场凄惨。

苏幕当年也被卷入这场政变,不一样的是他及时止损,夺嫡之战时见风使舵立了大功,所以并未遭大殃。

这个大臣可就没这好运了,圣上在登基之后,连自己的党争对手都没处理干净,就先腾出手来把雍州从上到下收拾了一遍。

那位朝廷重臣虽素受当地爱戴,后来也成了不可说之事,人人谈及色变。

雍州的苛捐重税,徭役更赋比别的地方要重几倍,昔日繁华之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落下去,短短几年已是十室九空,鸡犬不闻。

虽然蓝田之玉素有美名,但是如今蓝田因民生凋敝,圣上厌恶而无人开采,致使其成本过高,更为难得,连见过的人都寥寥无几,苏锦书从小到大只见过她自己的那一块完整的蓝田玉。

按理来说,苏幕作为一个几经波折的宦游人,明哲保身,神所辅翊,故而和雍州相关的事他一向避之不及。

但奇怪的是,苏幕在他动荡不安的政治生涯中变卖过无数次家产,唯独这份蓝田地契,谁要都不给。

直到替嫁之事,赵氏母女找上门来,苏锦书便顺势而为,以这蓝田地契作为答应替嫁的条件。

因着生母遗下的那块蓝田玉,她深知此地与自己身世必有牵连。这不仅是她替嫁换来的筹码,更是她探寻自身根脉的唯一线索。

抛开这些,剩下的一大摞都是陈叔给她准备的。虽然陈叔当时补充说还有她的生父生母留给她的,但是其分量之多,价值之贵重依然让苏锦书感到震惊。

尤其那五六家书坊书肆,让她心中一动。

当今越国刚从连年征战的境遇中缓过来,文官势头渐盛,科考也开始慢慢步入正轨,书坊书肆正是大赚一笔的好时候。

纵然苏锦书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只专注于眼前事务。她迅速从珠宝中划出备礼和打点下人的份额,又将书坊之事记下。

书坊找时间得去一趟。她在苏府确认嫁娶后和宁知远多有书信往来,知道他也爱看书,便思忖着给宁知远备一些难得的古籍,兵书策略一类的东西。

待王力家的、素兰并一个唤作芳兰的小丫头一同来到正堂时,苏锦书早已将嫁妆单子收好,神色如常地迎向她们。

素兰率先开口,言语清晰,礼数周全:“太太想着少夫人初来乍到,府中事务恐有不熟,特意遣了王力家的和我来听候差遣。若少夫人有驱使之处,只管吩咐便是。”她说着,轻轻推了推身旁清秀伶俐的小丫头,“这是芳兰,太太见少夫人身边只冬画一个贴心人,特拨来伺候少夫人的,万望少夫人莫要嫌弃。”

苏锦书含笑应下,言辞恳切地谢过林氏厚爱,留下芳兰。这番安排,从贴身丫鬟到管事婆子,林氏可谓思虑周全。

她心中明镜似的,这是林氏在为她铺路,也是在为日后分管家务做准备。她坦然受之,这正是她想要的舞台。

素兰条理分明地介绍府中现状:“如今府中事务多是太太亲自料理。大少爷远在剑南,长夫人又需静养照料小公子,往后少夫人少不得要多担待些。王力家的在太太跟前多年,最是稳妥得力,太太特意指给少夫人使唤,少夫人有事尽管差遣。”

“远哥儿那边是何管家在料理。推着远哥儿轮椅的是书辰,少夫人已经见过了;另有一个叫何辰的,便是这何管家的小子,是专门陪着远哥儿读书的。”

提到何管家及其子何辰时,素兰语速平稳,却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苏锦书是知道何辰的,当初为她送来宁知远书信的人便是这何辰,她印象非常深刻。

何辰生得十分俊俏,鼻梁高挺,相貌温顺,行事说话也分外漂亮。

当初他往苏府送宁知远的信时,常被苏云书房里的人刁难,每次不等苏锦书想办法出手,何辰已然把对面的人哄得和颜悦色,最后顺利地把信交到她手上。

一言一行,倒不像是一个伺候人的,装扮装扮说是公子也有人信。

苏锦书点头道,“想来何管家也是劳苦功高的,深得器重,便让何辰也在那边出力了。”

如此人物,苏锦书还想过,应该是贱籍或者家里必是破落不堪,才会让这般品貌的人做一个小厮,没想到居然是何管家的孩子。

一般能在宁府这样的门第当了管家,他们的月钱例应该是非常之高的,能超过外头一个寻常工匠商人家的收入。

他们的孩子应该是有很大机会免于为人奴仆,甚至能经营自己的生意或者读书识字,征兵入伍,寻求改变命运的机会。

然而这位何辰看上去是打算子承父业,这不算罕见,只是确实在苏锦书意料之外。

她将疑惑按下,厅堂人多,且待来日徐徐图之。王力家的既已在她手下,何愁没有打探的机会?

苏锦书继续拿着册子看起来。王力家的知道以后苏锦书就是她的主子,做事分外卖力,不一时就给她挑出来几个得力的婆子。

素兰也立刻反应过来,翻好账册让她看了库房的大致分类,几个人慢慢沉下心来专注账册。

“这几个听着都不错,”苏锦书对王力家的很是满意,便勾出来几个人,“就麻烦王妈妈来安排了。库房这本我暂且留下看看,若哪边有急用我便交上去了。”

素兰显然是个极好的帮手,见苏锦书对王力家的初步挑选的人选点头,又见她讲话如此客气,便笑着立刻将话题引向关键,“本来就是拿来让少夫人看的,不必着急,账房那边有副本呢。这是太太为您回门备下的礼单,您过过目。”

苏锦书接过那厚厚一叠礼单,心中暗赞林氏出手阔绰,思虑周全。红包、成双成对的贵重礼品、上等国窖……这排场,远超苏府给她的嫁妆。

可惜,这份厚意注定要落在苏幕和赵氏那对凉薄之人手上,怕是明珠暗投。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温言道:“太太真是费心了,只是如此厚礼,锦书受之有愧。”

素兰笑容得体,话语更是熨帖:“少夫人言重了。回门那日,远哥儿那边也自有安排,定不会叫少夫人为难。您只管带着东西回去看看旧友亲人,完事便回,无需多虑。”

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了宁家对苏府的冷淡态度,暗示苏锦书不必有心理负担,又周全了礼数,给足了苏锦书面子。

苏锦书心领神会,不再推辞,含笑点头:“如此甚好,有劳素兰姑娘了。”

她将礼单递还,动作从容。素兰接过单子,笑容依旧,却带着一丝管家特有的无奈,低声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少夫人您这儿事事妥帖,太太看了定是欢喜的。只盼着我们那位整日在书房里烧纸灰的爷,看了这单子可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回头也把这礼单当祭文烧了去才好。”

王力家的连忙笑着解释:“少夫人莫怪,远哥儿是有些旧日袍泽的书信遗物,留着徒增伤感,故而烧了干净。自打从北边回来,他就不大碰那些刀兵之物了。”

苏锦书点点头,表示理解,心中却波澜微动。烧旧信?是销毁痕迹,还是真的伤痛难抑?宁知远这戏,做得真是全套。她面上不露异色,只作寻常。

待素兰拿着礼单去找宁知远房的人“问意见”,王力家的领着芳兰去安排人手后,苏锦书才带着账册回到内室,冬画已在身后。

“把备好的礼先装点起来。”苏锦书指着自己先前挑出的几样,“午后先去长夫人院外递个话,问候一声,就说我们明日再去拜见。月子里的人精神短,别惊扰了。”

冬画应下,又轻声道:“才离苏府一日,倒像过了许久。后日回门,也不知咱们东南角那小院如今怎样了。”

苏锦书放下账册,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思量:“陈叔可有消息?那日礼成后匆匆一面,话都未及说上几句。”

冬画点头,压低声音:“陈叔留了信儿。他已离了苏府,正在寻落脚处。小姐放心,回门那日,定能见着。”

她眼中也闪着狡黠的光,“往日都是他给咱们递外头的消息,这回,也该咱们好好回报他一番了。”

苏锦书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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