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公主

流光话音未落,窗外便传来一阵娇柔清越的笑声,宛如珠玉相击:“好妹妹!攒了这些天才得空来看你,可莫要怪罪姐姐,实在是脱不开身呢!”

苏锦书正思忖着这位公主是何等人物,已有四五名伶俐的侍女打起帘栊,簇拥着一位盛装丽人款款而入。

那女子容貌昳丽,气质端华,苏锦书瞧着有几分面善,许是曾在宫宴上遥遥一瞥。公主一身行头皆是宫廷御制,华美非凡,繁复精致的绣线流光溢彩,几乎晃花了苏锦书的眼。

公主身后两名贴身宫女正与流光交割着带来的大包小包礼品,房内的小丫头们慌忙奉上香茶细点,一时有些手忙脚乱。苏锦书看着,几乎想上前搭把手。

趁着公主与长夫人亲热地“姐姐妹妹”寒暄之际,苏锦书得以细细打量这位天家贵女。

只见她身着一袭烟霞色的蜀中云锦长裙,那锦缎质地轻柔如云,色泽朦胧变幻,衬得她整个人仿佛要凌虚御风而去。裙袍之上,以银线精妙地绣着七章纹样,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针脚细密隐于无形,蜿蜒至领口方收,更显低调的奢华。

然而,最令人惊叹的并非这身华服,而是公主本身。她头形娇小圆润,梳着精巧的倾髻,乌黑如鸦羽的发丝浓密丰盈,仿佛不堪其重,却由一段修长优美的玉颈稳稳托起。一双杏眼藏在浓密卷翘的睫羽之下,如同名贵蠡壳镶嵌在雕花窗棂之后,只在晴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当那柔和的目光不经意间投向苏锦书时,竟让她心头微微一颤,生出几分无措来。

“锦书快过来!”长夫人热情地招呼,转头对公主笑道,“殿下,这便是我们家的书袋子弟妹了!您不是一直好奇远哥儿娶了个怎样的媳妇儿?喏,就是这位了!你们俩肚子里墨水都多,想来更有话说。”

苏锦书见长夫人与公主如此熟稔亲昵,更觉自己有些生疏,一时情急,竟欲行跪拜大礼。长夫人被她吓了一跳,公主也连忙含笑伸手将她稳稳扶起,动作轻柔又不失皇家气度:“好妹妹,莫要如此多礼!今日初见已行过礼,往后咱们只论姐妹情分,可别再行这般大礼了。”

苏锦书面颊微红,颇感窘迫。长夫人在一旁促狭地眨眨眼:“哎哟,怪我怪我!初见殿下时也没正经行礼,要不我现在给您补上?”说着也作势要拜,被公主一把拉住。三人对视一眼,顿时笑作一团,方才那点拘谨瞬间烟消云散。

“好妹妹,尽会打趣我!”公主佯嗔,眼波流转间带着亲昵,“若真要行大礼,我可要去你们宁府正堂,受你的三跪九叩了!”她一手挽着长夫人,一手拉着苏锦书坐下,姿态亲热自然,“瞧你们妯娌俩相处得这般好,倒显得我许久不来,也没人惦记了。”

长夫人与苏锦书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殿下这话可冤死我们了,”长夫人爽朗道,“我和锦书可是天天念叨着您呢!上午还说及您和吴将军夹在中间不易,既要应付圣上,又要替远哥儿操心,知道你们正为难,哪敢轻易叨扰。”

公主闻言,幽幽轻叹一声,那叹息婉转低回,带着天生的哀愁韵致,连叹息都美得令人心折。苏锦书看着,心底莫名涌起一股亲近与怜惜。

“剑南之事,棘手之处不在边陲,而在庙堂啊。”公主蹙眉,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忧虑,“如今军中诸将,多是心灰意冷,满腹怨怼。珩哥每每下朝归来,都郁郁寡欢。他既想为你家那位鸣冤,又忧心剑南生变,实在煎熬。”

“你家那位”,苏锦书在心中默默重复这亲昵的称呼,对公主的好感又添几分。

“那剑南如今究竟如何了?我写信问知微,他只道一切安好。”长夫人最关心故土,话语间难掩急切。

公主微微摇头,眼中忧色更浓:“我也不甚明了。但若剑南真有不测,以我对皇兄的了解,他恐怕更不会放过你们家,尤其是宁将军。”她看向苏锦书,目光带着真诚的歉意。

苏锦书心中不解,甚至有些愤懑:“现在难道不是已经‘没放过’了吗?宁知远如今过得又是什么舒心日子?”

一品大将,浴血凯旋,却落得夺权罢黜,为求自保不得不困守轮椅。他外出归来时那极力掩饰的疲惫与阴郁,苏锦书早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能陪他粉饰太平。

市井唾骂,朝堂倾轧,他还要一次次出门承受这无端的羞辱。事已至此,还要如何才算“不放过”?

公主对上苏锦书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歉然一笑,那笑容温婉包容,让苏锦书的心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珩哥说,若剑南真有变故,无论大小,皇兄或许会考虑重新启用宁将军。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他无法全然信任宁将军,总想多多测试一番,才敢放手。”

“测试?”苏锦书几乎要冷笑出声。当初凯旋路上直接“测试”岂不更简单?何必先扣上谋反的污名,再谈启用?

无非是既想除掉这根眼中钉,又发现时局离不得他罢了。

公主见她沉默思索,便不再深言,只是殷切叮嘱:“锦书妹妹,我虽姓李,是皇家女儿,却与皇兄所思所想多有不同。今日同你说这些,只盼你心中有个底。若哪日宁将军突然被召入宫,万望你有所准备。”

她的目光清澈真诚,毫无作伪,苏锦书深深望进公主眼中,郑重地点了点头。这番话推心置腹,情真意切。

吴越珩与宁知远是生死之交的情分,入府月余,她已深有体会。公主今日能如此开门见山,这份善意她承情。即便真有陷阱,以她之力也无力抗衡,不如将这提醒记在心里。几句话间,三人之间的隔阂已悄然消融。

长夫人更是爽利,拿起满月宴的礼品单子和宾客名单就往公主手里塞:“殿下今日来得正好!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我当壮丁!这单子不整理完,谁也别想走!”

长夫人语气亲昵自然,毫无拘束,公主也全无架子,含笑接过,认真看了起来。这满月宴本就办得低调,未敢多劳烦林氏,正是考量到宁家当前处境。

所邀宾客,皆是宁家至亲与几位宁熹、宁家兄弟的生死之交。官场中人,除了极少数情谊深厚的,一概未请,宁家也无意在此时强邀他人。

公主翻看着女眷名单,思忖道:“聚会虽小,只是林夫人未邀宫中人么?我原想着引荐几位常在皇兄面前说话的姐妹,或能帮衬一二。”

苏锦书温声解释:“此事与母亲商议过,想着还是低调些好。宫中姐妹固然情谊深厚,但此时她们身处天子近旁,往来过密,恐反为她们招致猜忌,也平添枝节。”

长夫人在旁点头:“患难见真情。若是真朋友,此时不来,也必能体谅。这满月宴,本就是几家至亲,聚一聚,吃顿便饭而已。”

公主了然,颔首赞同:“是我思虑不周了。眼下确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宫中人若帮不到点子上,反倒容易弄巧成拙。”她目光扫过男宾名单,问道:“承泽总是要来的吧?”

长夫人笑道:“那是自然!他要是不来,怕是要闹翻天了!”

看到“李承泽”三字,苏锦书心头微沉。此人是宁知远所邀,且似乎与陈叔有所关联。但更令苏锦书不安的是,此人身份特殊。

先太子遗孤。当年那场腥风血雨中得以苟活,据说是圣上“恩泽”所致。苏锦书对此嗤之以鼻,圣上何曾有过“恩泽”?能活下来,必有常人不知的隐情,恐怕早已是如履薄冰、圆滑世故之辈。若连宁知远都需装残避祸,这李承泽的日子,苏锦书几乎不敢想。

只是,陈叔与他有旧,宁知远视他为友,长夫人、公主、吴越珩皆待他亲厚,想来也不至于是奸恶之徒。

罢了,届时自己多留几分心,敬而远之便是。

长夫人入京不过两载,性情直爽,在贵妇圈中交往也秉持本心,故而知交好友不算多,名单上多是几位在京的剑南旧识。苏锦书虽长居京城,但在苏府时,凡有宴饮,她总是苏云书的陪衬绿叶,处处让一头。纵有几位性情相投的闺中密友,也各有各的难处。

值此宁家风雨飘摇之际,又是嫂子家孩子满月,苏锦书也不便多邀,只请了二三位确认不惧牵连的,下了帖子。

三人合力,很快便将名单礼品整理妥当。公主便在长夫人房中歇下,直到暮色四合,宁知远才披着一身杏花微雨归来。

苏锦书正窝在内室暖榻上,就着昏黄灯火研读账册。门扉轻响,宁知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袍角沾着几点墨痕和细碎的落英。

他目光落在苏锦书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随即从怀中取出一个精巧的螺钿漆盒,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揭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数锭新墨,墨锭上赫然是查杉笔墨庄特有的杏花缠枝纹样。

“前些日子,路过西城门的查杉笔墨庄,”宁知远的声音比平时略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微微侧头,耳根在灯火下泛起极淡的红晕,“见他们新进了一批顶好的徽州松烟墨,我便订了这‘杏花春雨’的款。”

他顿了顿,飞快地抬眼看了看苏锦书,那眼神清澈中带着少年般的羞涩,与他谈论兵法国事时的沉稳儒将风范判若两人。

见苏锦书只是静静看着墨锭,并未说话,宁知远像是怕她不喜欢,忙又解释道:“我见你平日临写《灵飞经》,用的似乎是苏合香墨?这松烟墨最宜小楷,落纸润泽,笔锋清晰,如春蚕食叶,沙沙有声。不知你可中意?”

苏锦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悄然蔓延。她伸手将墨盒捧至胸前,抬起脸,一双杏眼在灯火映照下亮如星辰,唇边绽开清浅而真挚的笑意:“嗯,很喜欢。”

声音温软,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宁知远像是松了口气,抬手挠了挠头,几片藏在发间的杏花瓣随之飘落。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喜欢就好,那我先回去了。”

话音未落,他已摇着轮椅,几乎有些“落荒而逃”般地迅速离开了房间,留下身后一地温柔的灯火和淡淡的墨香。

苏锦书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唇角的笑意久久未散。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锭墨,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墨锭乌黑发亮,质地细腻如玉,沉郁的松烟气息萦绕鼻尖。上面查杉亲题的柳体“杏花烟雨”四字,清雅隽永。她伸出手指,轻轻抚过那冰凉的墨身,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仿佛抚过了一段尘封的心事。

在苏府时,陈叔也曾悄悄给她买过徽墨,可她从不敢拿出来用。若被赵氏瞧见,少不了一顿“不务女红”、“难不成想去考状元”的训斥,最后那墨多半也会被苏云书以“试试颜色做眉黛”为由拿了去。

思及过往,再看眼前这锭带着杏花印记、由那人亲手送来的松烟墨,苏锦书只觉得心中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热的、饱胀的情绪填满。

她并不急于研墨书写,只是静静地坐在灯下,目光流连在那锭墨上,仿佛看着它,便能感受到那人真挚的心意,以及那悄然滋长、无法言说的心动。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