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气阴沉，头顶黑漆漆的好像顶着密不透风的雨布。

宋雨是哭醒的。

不想让宋尧担心，她洗过脸才敢出房间，可肿成金鱼的眼泡不是一下能消下去的，她并不太敢抬头看哥哥的眼睛。

“醒了？”宋尧神色如常，没放下绣了一大半的喜服，招呼自家妹子吃饭，“还热着，自己盛来吃。”

宋雨眼睛被他手里鲜艳的喜服刺痛，心下凄然，眼前又浮现一层薄薄水雾……

倒是不觉得自家长身玉立的大哥耍弄绣花针有什么不妥。

宋尧：“小雨，天儿不好，吃完饭你就在家别出门了，淋雨生病就麻烦了，记得自己熬药喝。”

听大哥的意思，像是要出去，宋雨心揪起，问出了声：“哥你要出去？”

宋尧绣完最后几针，拾眸朝妹子温吞笑笑：“哥说不会让你嫁给徐二，可不是哄哄你而已。”

宋雨眸中满是不可置信，竟真的升起一丝小小的希冀，难道…难道大哥真的有办法……

“哥…”喉间熨烫，宋雨小声呢喃，忙着收拾东西的宋尧没听见。

“前院儿来人的话，不管他们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就行，万事等哥回家再说。”

说罢，宋尧披上蓑衣、斗笠，小心把背篓绑在胸前迈进雨幕。

—

“嘶…”

小两个时辰的山路，半旧的斗笠根本挡不住这一路斜风细雨，到镇上的时候宋尧早被湿透，薄唇泛白冷的直打颤。

宋尧没去打听到的徐二爷在镇上的宅子，先是走到相熟的老布庄。

“生哥。”

“生哥？”

王生因着雨天店里没什么顾客打笃儿偷闲呢，恍惚间听见有人小声叫自己，惊的他暗呼‘糟糕’，赶忙站起身招呼。

“是你？怎么挑这个天气过来。”

见是宋尧，王生才松口气，扭动僵住的脖颈招呼人进店躲雨。

“身上都是雨水，我就不进去了。”

宋尧从胸前竹筐摸出豆腐大小的油皮纸包递给王生：“劳驾生哥”。

王生接过掂量掂量，朝他点头：“客气，还是老规矩？”见他点头，王生抬脚走回柜台，“稍等一会儿。”

宋尧躲在屋檐下搓着没什么知觉的手。

那包里都是荷包、络子、手绢，一些手艺好的姑娘媳妇会在绸缎庄领了活计回家，绣完之后可以换几个铜钱的手工钱。

父母刚去的时候宋尧年纪小，宋雨更小，地里的活计忙不了，家里没一点儿入账，伯娘把兄妹两个当小鸡崽儿喂，饥一顿饱一顿，大多都是做给村里人瞧的面子功夫，兄妹两个顿顿野菜，吃的面如菜色。

后院儿牛婆婆于心不忍，时常从自己嘴里省下吃食接济他们，她也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奈何她一个乡下老婆子除了做农活只有一手家传的刺绣手艺……

所以宋尧虽是男子，一手秀活儿做的比女子还要精细，也正是靠着这手艺，再往后很多年养活了兄妹两个…

“宋尧，用我的杯子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王生很快去而复返，还给他端了一盏热茶汤出来。

“谢谢生哥。”

宋尧趁热啜了口，滚烫茶汤顺着喉管进入腹腔，霎时间驱散五脏六腑积聚的寒意。

“宋尧你妹子的手艺又精进不少，掌柜说每三件绣品给你加一文钱。”

宋尧喜不自胜，终于露出这么多天第一个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谢谢掌柜，也谢谢生哥照顾我们兄妹。”

他知道这件事情肯定是王生替他说了好话，出了不少力气。

“客气，”王生摆摆手，对着手里账本算起账来，“络子二十八，锦帕一十二条，荷包是……一十八个，数量对吧。”

宋尧点头，“对的生哥。”

除了牛婆婆和宋雨，没人知道他会刺绣的事，一来是怕伯娘惦记微薄手工钱，二来是牛婆婆怕传出去影响宋尧议亲，所以王生只当这些绣品都是宋雨做的。

“一共是…七十八文。”

王生让宋尧按了个手印，解下钱袋数出七十八个铜板给他。

“宋尧，我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你路上千万小心。”

王生知道他是不舍得在镇上歇一宿的，挤眉弄眼偷摸塞给宋尧几块略干硬的茶点，嘱咐他快些走。

“谢谢生哥…”

宋尧心下感动，深深望他一眼，手里杯子还给王生，转身投入连成片的雨幕中。

“唉…”

身后一声细微轻叹被无声吞入落雨声中…

—

乌云巷，北侧第六家。

宋尧抬头，不顾冷雨扑面，前后仔细数了三遍，确认无误之后才走到门前。

他心跳的很快，快到似要蹦到嗓子眼儿。

说实话，心里一点儿底都没，虚的直打鼓，宋尧不知道幼时短暂一年同窗情谊在徐归远面前够不够看，况且，那人从小就混账，自己…没少和他打架…

甚至没准儿徐二爷早就忘了他这号人，毕竟爹娘出事之后他就在没进过学堂…

可，为了妹妹，宋尧根本别无选择…

“呼…”

深吸口气，宋尧叩响了门板。

没有动静。

站了片刻，他踌躇着又敲过一遍。

许是雨声嘈杂，敲过五遍之后里面才有动静。

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好像踩在宋尧心尖上，他紧张到屏住呼吸…

“谁呀，何事。”是一道清脆的童音。

宋尧隔着门板大声说：“我…我是宋家村宋尧，想见徐…徐二爷一面。”

“二哥哥今儿不在，你改天再来吧。”

宋尧急道：“姑娘可知二爷他何时归家？”

“不知，二哥哥时常不在家，你还是快些离去吧。”

说完不等宋尧再开腔，脚步声已经走远。

宋尧心情一点点沉入谷底，身上凉，心更凉。

他大脑空白，神态呆滞无措立门口，或许站了一炷香，也或许足有一个时辰。

宋尧心情颇乱，他不知道回去怎么面对宋雨。

“吱呀”

门忽然开了，**岁的女童扎着羊角辫，黑葡萄样晶莹的大眼睛气鼓鼓怒视他，“进来吧。”

宋尧：“……”

啊？

他诧异道：“二爷他回来了？”

小丫头白他一眼：“你一直守在门口，二哥哥回没回家你不应该比我清楚？”

好厉害的小丫头。

“赶紧进来。”小丫头琼鼻微皱，不耐烦的催促他。

“这…”宋尧迟疑，他无疑是想进去的，可徐归远不在家…

他问：“姑娘，家里可有大人？”

“没有，只有我一个。”

宋尧：“那我还在门口侯着就好。”

虽然丫头年岁还小，可毕竟人言可畏…

“你这人，让你走不走，让你进不进，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别人瞧见了还不得以为是二哥哥又在欺负人了。”

宋尧面上尴尬，连摆无甚知觉的手，“不是…”

还想辩解一二，看到小姑娘气鼓鼓的眼神，宋尧识相的吞了下去，灰溜溜跟着进了门。

“砰”

大门拍紧，宅院门口恢复寂静。

—

姑娘蹦蹦跳跳径直走进厨房，宋尧停在廊下不再跟着，能有处遮风雨的地方他已知足。

摘下湿漉漉斗笠，他局促的立在廊下盯着脚面，不乱听，不乱瞧，乖巧的不得了。

“噗嗤…”

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端着一碗姜汤俏生生站在他面前，仰着脸笑的很开心，两侧梨涡深陷…

“二哥哥说的不错，你这样的面相果然都是书呆子，一看就不聪明。”

虽是在打趣他，手上却是不由分说塞给她一碗滚烫姜汤。

小姑娘手和那海碗比起来实在太小，宋尧生怕打翻烫到她，连忙俯身接过。

“喝吧，喝光光，不然还没见到二哥哥你就病倒了。”

宋尧心头微动，觉得这徐二爷的府邸，也并不像外边传的那样是龙潭虎穴，他知道那样腌臜的地方是养不出这样灵动善良的孩子。

“谢谢你小姑娘。”

她叉腰气敷敷白了宋尧一眼，“酸死了，我叫红豆。”

宋尧：“谢谢红豆姑…”

红豆作势要用托板揍他，宋尧识相的改口：“谢谢红豆。”

红豆睥他一眼，脸上分明写着“算你识相”。

“灶上有热水，浴桶要你自己搬，去那个房间泡个热水澡。”

红豆指指浴桶在哪里，又指指左手边客房，示意宋尧泡个热水澡先。

宋尧受宠若惊，连忙摆手拒绝：“不…不用了红豆，我在这里站着等二爷回家就好。”

能进门他已经知足了，怎敢肖想红豆把自己当客人招待。

“啧！”红豆叉腰，人小、气势却颇足，“眼拙了，你果然是‘那边’派来的，就想冻死在我家，然后败坏我家二哥哥名声是不是！”

宋尧惊，不论怎么解释红豆就咬死他是要用‘自｜虐’败坏徐二名声的坏人，无奈只能乖乖听话，般浴桶、提水、关门洗澡。

他一个十七岁的成年人，竟让一个奶娃娃给拿捏了，徐二果然不一般，养的孩子都这样伶俐。

“唔～”

只有在冷雨里冻了一天，才知道坐在热水里泡澡有多舒泰，宋尧眯着眼靠在浴桶边缘，舒服的手指头都懒得动。

而且这锅洗澡水里不知道红豆加了什么药材进去一起煮的，沁透筋骨的寒意被祛除的干干净净，泡完之后宋尧疲色一扫而空。

红豆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一套半旧的干净衣衫，就放在圆凳上…

小姑娘瞧着凶巴巴厉害的紧，实则做的事件件暖人心窝子。

换上半旧却依然舒适到不得了的衣服，宋尧走路都好像踩在棉花上，不真切的很。

收拾好客房，一切都归位，再次见到红豆是在院落中央的小亭子。

雨落声中，陶炉火旺，小姑娘托腮拄在案几上，唇红齿白的娇俏模样好像年画上观音娘娘坐下的小龙女。

“你姓宋，是宋家村宋雨的什么人。”她说完，指指旁边，“过来坐。”

短暂接触，宋尧已经大致估摸清楚红豆的脾气，直接坐到离她最远那处。

他声音还有丝慵懒，清朗透亮，并没有村里人的口音：“我是她大哥。”

“哦，”红豆怏怏点头，“你是来退亲的么。”

宋尧惊讶于她的聪慧直白，并未反驳。

“唉…”红豆叹气，面颊瘪了下来，“也是，二哥哥脾气又臭又硬，长得也马马虎虎，更何况三五不时还要发疯，在外名声也不好听，人们都怕他，那些姑娘小姐都喜欢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儿，哪里看得上他…”

宋尧哭笑不得，这才多大呀就知道‘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儿’了。

不过他反倒是轻松了不少，听红豆的意思，徐二似乎也不想成亲，或者是看不上宋雨。

“你卖什么呆呢，”红豆瞪他，“我二哥哥人真的还凑合，没外边传的那么坏，不然就我这样成天冲撞他的，不得老早就掐死扔乱葬岗，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活的好好的？”

宋尧一整个汗颜，尬在原地不知道怎么接茬儿。

“要不…你考虑考虑别退亲了？他都二十一了，再不成亲要被人笑死。”

宋尧：“我知道二爷是个好人，但是小雨…和二爷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我让他改就是了，”红豆坐起身直视宋尧眼睛，脸上透露着不是一个**岁的孩子该有的认真，“二哥哥一个人…很可怜的，那些坏人总是欺负他，二哥哥又是个蠢笨的，又根本懒得分辨，他那么好，不应该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的。”

“可…”

宋雨有喜欢的人了…

“别可了，”红豆窜到宋尧跟前，抬着下巴仔细端详起了他，咂咂嘴，模样像是还算满意，说出的话却差点骇死宋尧，“既然宋雨不愿意嫁，一事不烦二主，干脆你嫁得了，二哥哥会疼你的…”

啊？

宋尧面色爆红，他本就生的极好，眉眼像画上的人一样精致，就算经年在田间劳作，皮肤依旧白皙，只是磨出些薄茧，不得不让人感叹老天不公。

他就是红豆口中那类油头粉面的书生长相，不过常年干农活，身子要比那些书生要结实的多就是了。

“可我是男人…”

红豆一脸天真，“男的怎么了，后屋掌柜夫人就是男的，人家孩子都三个了。”

这不一样…

宋尧囧。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孩子解释男人和小哥儿是不一样的，就算……他也是生不出来的呀…

“我看你憨憨傻傻的，肯定不能欺负二哥哥，考虑一下？”

宋尧：“……”

本来挺紧张的，让人小鬼大的红豆一打岔，宋尧反而是放松下来，不过这孩子确实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

宋尧赶忙说些山里的鬼怪传说吸引她注意，到底是小孩子，对这种传说又害怕又喜欢，根本没有抵抗力…

期间红豆饿了，指挥宋尧去厨房下了三碗热汤鸡丝面出来。

擀的极细的面条泡在鸡汤里，撒上蛋丝、鸡丝、黄瓜丝、焯水后的豆芽、小白菜，开胃爽口、馨香四溢。

红豆再顾不得缠着他讲那些神鬼故事，端着海碗大口炫饭，宋尧一开始是不准备吃的，但拗不过红豆，他只好硬着头皮盛了小半碗面条，只在原汤里撒了些盐巴，小口吃了，任凭红豆如何讲，都不放别的浇头，连汤带水喝完之后便收了碗筷，坚决不再吃。

在乡下，他这已经很过分了，哪里有家里大人不在就在人家开火的？何况吃的还是白面、鸡肉？多少人家过年都吃不上白面…

是以宋尧无视红豆连声叫他‘呆瓜’，坚持要坐在亭子里等着徐二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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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