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听闻有扬州寄来的信笺,裴茵心头一喜。
“扬州有书信送至侯府?何时的事?”裴茵先前托御安堂掌柜送去的扬州的那封信,心中一直惦记着,可若是有回信,也当是送至御安堂,而非侯府,孙氏所言的这封信,当是另外一封了。
“多日前便收到了,都怪我健忘,当时忘了拿给你。”孙氏脸上依然带着笑意。
不一会儿的功夫,孙氏身边的嬷嬷便恭敬呈上一封信笺,上面端正写着“裴茵亲启”四字。
信笺未拆,只是看着信封皱巴巴的样子,裴茵已然猜到,这封信恐怕在她出嫁前就已送至侯府了,而孙氏唯恐她看了信后不愿出嫁,只将信笺压下,当作无事发生。
而今日为何忽然提起这封信笺,裴茵看了眼停在一旁等候的王府马车,心中一清二楚。
不过孙氏心中算计的这些,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裴茵接过信笺,温声道了句“多谢”,之后便抬脚上了马车。
上了马车后,裴茵只字未提方才的信笺,贺云年也未询问,只如来时那般闭目养神,两人一路无话,直至马车缓缓在凌王府门前停下。
裴茵见凌王端坐着纹丝不动,心想他是不是睡着了,又不敢出声打扰。
裴茵坐在马车外侧,凌王在内,下车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裴茵犹豫片刻,而后撩起裙角,径自起身准备先马车。
然起身的一瞬,手腕却倏然被人大力一拽。
裴茵一只脚原本已跨出马车了,忽然被这么一拽,身子不稳,“砰”的一声,额头生生撞在了马车门的门柱上。
裴茵回身,一脸委屈地看着贺云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活像贺云年手中握了一路的兔子。
“殿下,疼。”裴茵被拽得重新坐回车内,不知对方何故如此。
手腕处被松开,裴茵壮着胆偷瞄了贺云年一眼,瞧着神色,不似毒发的样子,可是又为何如此反常呢?
贺云年却不说话,只睁眼冷冷看着她。
裴茵脑子飞速转动着,今日回门,是对方主动提出的,后来到了侯府,凌王只是与父亲在前厅中短暂交谈,她自认并无逾矩之处,何处惹了他不快?
难不成是离开侯府前,孙氏的那一番言论?
裴茵又瞄了眼凌王那张冷肃异常的脸,立马将自己脑中的想法否定。
绝无可能!
裴茵正疑惑着,凌王却先行开口道:“先前侯府之人欺压你,你就不知端出凌王妃的头衔压制他们吗?”
裴茵转念一想,凌王口中的“欺压”,难不成是指先前她母亲入宗谱一事?
“此事已得到妥善解决,不劳殿下费心。”不过家长里短之事,若劳凌王费心,岂非用牛刀杀鸡?
贺云年并不知自己在眼前之人心中,只是一把牛刀,好似听她说得最多的话,不是“殿下喝药”,便是“不劳殿下费心”这句。
贺云年脸色一沉,看向裴茵,郑重道:“你的脸面,同样是凌王府的脸面,只要本王一日没签下那封和离书,你便与本王荣辱一体。”
凌王言至如此,裴茵不敢再作声,也不敢下车,只讪讪“哦”了一声,后又抬手揉了揉方才撞伤的额头。
贺云年冷冷觑她一眼,未再多言,只撩起车帘一角,意欲下车,裴茵见他要走,忙伸手拉住他的衣袖,柔柔唤了声“殿下。”
贺云年手上动作稍缓,只当她是想同自己解释方才的信笺一事。
裴茵随即松开拉着他衣袖的手,转而将手中暖炉递上:“这个暖手炉……阿茵先前忘记还给殿下了,还请殿下收好。”
贺云年冷叱一声,只将手炉往车内软垫上重重一丢,接着便撩起车帘,大步下了马车,未带丝毫犹豫。
裴茵只当贺云年是气她丢了凌王府的脸面,而动了怒。她不敢再去惹他,只弯腰捡起丢在车内的暖炉,后又在刻意在车内呆坐了会儿,看对方走远之后,这才缓缓下了马车。
没有了煎药的任务在身,裴茵只觉一下子闲了下来,嫁到王府多日,好似还是头一次这般空闲惬意。
因得了扬州来的信笺,裴茵转眼将方才的事情抛诸脑后,回到清风院满怀希冀地打开方才所得的那封信笺。
信纸展开,上头是表哥江书衡的熟悉字迹。
信上并未问及她出嫁之事,只道上京严寒,叮嘱裴茵平日注意保暖,切莫着凉。又言江府一切都好,祖母身体康健,言语间似乎全是一位兄长对远行妹妹的关爱。
裴茵细细看着信上内容,嘴角不自觉地带着一抹浅笑,直至看到信的最后——
珍重,静候。
裴茵脸上笑容一僵。
“珍重”二字她自是明白,可“静候”二字又是何意?
她在扬州十年,表哥一直对她多有关照,待及笄之后,外祖母也多有让她与表哥议亲的意思,此事虽未过明面,可江家人却都是心知肚明的。
裴茵知道后,并未点头,也未抗拒,予她而言,书衡表哥一直待她极好,她感念他的关照,想着一切听从外祖母之意便好。
直到,侯府来人告知了圣旨赐婚一事。
先前的这桩亲事自是无人再提,离开扬州前,表哥欲言又止的模样,她记得清楚,然而两人都知,那桩未完的婚事,往后都不可能有人再提了。
可是表哥为何又要传信于她,还要写下“静候”二字?
裴茵眉头轻蹙,即便她与凌王之间已有约定,往后她若再回扬州,也只是想过些简单清净的日子,绝不可能连累表哥的。
裴茵将信笺收好,夹在前几日已看完的医书中,不再去想,而后又翻昨日未看完的另外一本来。
**
黄昏时分,日影西斜。楚延在凌王府后厨终于将解药煎好,白白费了他两个时辰的功夫,此药加了药引,只需每日服下一剂,不出三个月,便可将玄虱之毒,尽数排出。
楚延将汤药从药炉中倒出,黑漆漆的一碗,除了苦涩的药味,还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楚延忍不住捏住鼻子,一脸痛苦,这味道,便是他一个常年煎药的医者闻着都难受,若想要灌进贺云年的嘴里,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世人恐怕不知,大名鼎鼎的战神凌王,竟是个怕喝药的。
他与贺云年十二岁相识,那时候的贺云年,已是个能对自己下狠手的,普通的风寒发热,他从不喝药,愣是自己生生挨着,即便咬破了嘴角,也不愿喝下一滴药汁。
后来,他跟随贺云年去了北地,贺云年十四岁时便在北地领兵杀敌。那时,尚有几分少年孤勇的贺云年,有次因贪功冒进,孤身一人追击敌军一主将,意外中了埋伏,军中之人皆以为他回不来了,没想他却以一敌众,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回来。
战马没了,长剑折了,短刀浸满了鲜血,他拖着伤重的残躯独自走了十几里路,最后晕倒在水泊边,赶去增援的定北军士兵发现他时,浑身是血,贺云年却仍能在有人靠近他时,迅速出手将人制伏。
楚延至今仍记得那日的惨状,贺云年身中三刀,其中左胸处的那一刀,若是再偏上半寸,恐怕人就救不回来了。楚延一个救治过数百将士的医者,看了都觉触目惊心。
然就在那般惨状下,贺云年都不肯服药,全军上下也找不出一个能劝他喝药之人,最后还是楚延在他伤重无力反抗的情况下,愣是叫人把他摁住,强行将药灌进去的。
楚延拿药盅将药装好,一路行至肃清居外,思绪回拢,楚延抬脚步入院中。
贺云年今日未在房中看书,而在院中练剑。
楚延忙收回刚跨进去一步的脚,夜里剑光晃眼,怎么都觉得有一股杀气向自己袭来,这大晚上的练什么剑?
贺云年见楚延立在院外,随即将长剑收回,转身一脸厉色地看着他。
“我说有你这么盯着大夫看得吗?”楚延见他收了剑,才敢迈进院中。
“给你送药来的,快趁热喝。”楚延举了举手中的白瓷药盅。
“先放进屋内,本王稍后便喝。”贺云年将长剑收入鞘中。
“这药得趁热喝,才有效果,我可是辛辛苦苦在你后厨蹲了两个时辰才煎出这么一碗药来,两个时辰啊!”楚延不信他“稍后便喝”的鬼话,“我得亲眼看你喝下才是。”
贺云年并未应声,只冷冷觑他一眼。
楚延端着药盅,不禁往后连退了几步,只觉今日的贺云年周身那股寒意比往常浓上许多,让人不觉一栗。也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先前招惹了贺云年,让他跟在后头倒霉。
楚延才不信他方才说的“稍后便喝”,然眼前的贺云年身子好得很,眉眼间一股杀气,手中还拿着剑,可不是当年那个伸手伤重能被人摁着喝药的少年郎了。
楚延认怂,根本不敢惹他,只顺着他意,将药盅端进屋内在桌上放下,眼角无意瞥见房中放在桌上的一只兔子瓷塑,也不知是哪来的。
两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院外,楚延确定这是个安全距离,随后便在房中大声说道:“中毒之人是你,不肯喝药,便是活佛大仙都救不了你。”
楚延说完,看了眼贺云年脸上神情,不似要发怒的样子,他才敢走出房门,绕了个大圈,才行至院门处。
“我只是个大夫,你自己好自为之。”楚延说罢,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楚延走后,贺云年看了眼摆放在桌上的白瓷药盅,没理。只抽出长剑,继续耍了起来,院中的一株绿梅,竟这么生生被劈断了。
楚延前脚刚走,夏戎后脚便至,手中还拿着一封崭新的信笺。
“参见殿下。”
“说。”
“今日御安堂有信从扬州传回,”夏戎说着,双手将信笺呈上,“是给王妃的。”
信笺,又是信笺。
贺云年冷叱一声,随即将信接过。
信纸展开,信上所书是以裴茵外祖母的口吻展开,不过是些日常之事,只言江府一切都好,外祖母身体康健,叫裴茵无需挂心,只是信上字迹遒劲有力,不似老者所书,明显是男子的字迹。
贺云年脑中不由想起今日离开侯府前,听到的“议过亲的表哥”几字。
贺云年将信纸随手一折,丢给夏戎:“给本王盯紧御安堂的一举一动,王妃的往来书信,一封不落地先送到本王这里。”
夏戎接过信笺,只觉今日王爷与平日不同,似乎比往常多了几分阴翳和不耐。
夏戎不敢揣测上意,只将信收好,屈膝抱拳:“属下遵命。”
**
肃清居外,楚延见夏戎出来,忙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楚大夫。”夏戎驻足抱拳。
“问你个事啊,”楚延背靠花园假山,两手环抱在胸前,“你们殿下近几日来,喝过药吗?”
楚延当然没走,只是被贺云年的气势吓跑了,怎么说他也是救死扶伤的大夫,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贺云年毒发受死,更不忍心自己千辛万苦煎出的那碗汤药,方才见了夏戎进去,便候在此处,夏戎是他的贴身侍卫,身手也好,两人合该一道想出个办法逼贺云年把药喝下才是。
“回楚大夫的话,近几日来,殿下日日都有喝药。”
“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你就能随便骗我。”楚延不以为然,向来耿直的夏戎何时也学会扯谎了。
“夏戎所言,句句属实。”夏戎认真道。
“我武功差,你别骗我啊。”楚延看向夏戎,脸上一半戏谑,一半认真。
夏戎重重点了点头,脸上神情是独属于武人的专注认真。
楚延这才半信了他的话:“那你告诉我,殿下是怎么喝药的?”
“殿下先前所服的药,皆是由王妃亲自煎,再亲自送至肃清居的。”
楚延听到“王妃”二字时,眉尾轻挑。
这会儿,他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美人计。
没想这位许太后硬塞进府的王妃,不仅能抑毒,能开药,竟还能让贺云年喝药!
前两件事,楚延自认自己能行,但这最后一件……他当然自愧不如,没想那位王妃还有这本事。
夏戎看着楚延面上神情,不明所以。
“还不快去请你们府上的王妃来。”楚延催促道。
思及方才殿下周身的那股煞气,夏戎一时有些为难,且没有凌王的命令,他也不敢擅作主张。
“你家殿下再不喝药,便是快要死了,到时候根本没力气责罚你,你有何可畏惧?”夏戎对贺云年忠心耿耿,楚延当然知道轻易使唤不动他,“那位凌王妃,想也不是第一次入肃清居的吧,凌王殿下先前可有苛待过她?”
见夏戎默不作声,楚延大致也猜到几分贺云年对那位王妃的态度了,楚延眉梢微挑:“出了事情我兜着,还不都是为救你家殿下的命啊!”
“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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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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