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路遇流寇

一夜北风席卷洛阳,京城的定北侯府上上下下披上层白霜。

浅碧对手心轻呵口气,搓了搓掌心,扶着陈挽情上马车,口中低声嘀咕:“太冷了,早知道不劝夫人晚几天走了。”

陈挽情眯着眼睛,显然没睡好,一上马车便缩在暖和的角落里浅寐。

等她清醒,早已行至京畿。

正想着李长策去哪儿了,马车便渐渐停下,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探进来。

“嫂嫂,前头出了点儿事,阿兄让我过来,叫你莫要担心。”

小虎眉眼弯弯,笑得腮边酒窝好似溢满蜜糖,她见陈挽情没有半分不悦,毫不犹豫钻进来。

她甫一靠近,陈挽情便闻到股铁锈味。

淡淡的,裹挟着寒冷气息。

陈挽情垂眸看向少女白皙双手,握住后道:“好凉,你车内没有暖炉么?”

“还是被吓得?”

小虎刚想狡辩几句,便被陈挽情的话卡住,阿兄特意叮嘱过,嫂嫂从小在京城长大,没见过打打杀杀,千万莫要说实话。

可嫂嫂现下垂眸,面上没有半分表情,倘若继续瞒也瞒不住。

在得罪兄长与得罪嫂嫂间,夏侯斓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有几个流寇。”

陈挽情愣住一瞬后,眉头紧缩,“此处离京师不过半日路程,竟有流寇?”

倘若此事为真,只能说明朝廷对京畿的控制大不如前,境况甚至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她嘴唇甚至开始发白,他们走的这条路是官道,由于商人自京城向北必经过此路,油水很足。

这块儿地默认是扶风季氏的地盘,但凡世家大族,皆豢养部曲,与私兵无异,更是广修堡垒自成一方势力。

季氏在朝廷亦有人位列公卿,走动往来出手阔绰,离不开这条路上商人的“贡献”,他们怎么可能放任流寇。

“当真只有几个么?”陈挽情握紧小虎手腕,凝神看着她双眼,“以定北侯府的随从之众,区区几人至于停留这般久?”

从马车放缓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刻钟。

小虎脑子一懵,老老实实道:“的确只有十几人,但他们手中拿的是铁器。”

“堪称削铁如泥。”小虎低头,不敢看嫂嫂,“阿兄的意思是……前头可能还有,他在亲自审问。”

陈挽情紧抿着唇,季家出事了。

京城半点风声也没有,估计最早也是昨晚。

小虎看着嫂嫂脸色难看,一句话也不敢说,唯恐说错了话,把温柔乡长大的美人嫂嫂吓着了。

陈挽情没有注意到少女脸色的不对,她看似冷静下来,实则浑身血液如同凝滞,变作车外融化的雪水,寒凉刺骨。

多少年过去了,纵使天灾**,叛乱不断,世家何尝伤筋动骨过?

倘若今日来的不是流寇,是扶风季家的私兵,告诉陈挽情他们季家反了,要定北侯府给个态度,她都不会怕。

数百年过去,锦绣河山任谁做都离不开世族支持,季家人就算反了天,真能耐到生擒定北侯府所有人,也撑死先软禁陈挽情,给陈家留一线斡旋余地。

但流寇不同,谁也不知他们会做什么。

陈挽情仔细捋了一遍,这些人会是什么来历,是去年的蝗灾,还是今年的旱灾,还是这几年多加的税收……

一道冷冽平静的嗓音打断她的思绪。

“夫人,接下来的路,你我同乘。”

李长策侧过身子,替她掀开车帘,若有若无往后退避半步。

他看到陈挽情双眸的一瞬间,便意味深长看了小虎一眼,见妹妹被吓得瑟缩一下,方才收回视线。

陈挽情闻到一股腥味,但见李长策神色平静,身上并无血污,有些疑惑。

他如同能读懂人心,解释:“方才审问时急了些,气味过重。”

李长策见夫人一身锦绣,面若瑶池花,不染半分尘埃,不由自主离得更远。

陈挽情没问清楚情况,见他不断后退,以为这人又要走,留下堆谜团,默不作声伸手挽着他胳膊。

“你审问他们,问出什么来了?”她努力沉下声音,显得认真有些威严些。

李长策却唇角稍稍扬起,不知在笑什么。

“季家昨日出事了。”

他正要往下说,忽然顿住,看着自己的马车,心想夫人自己估计上不去,一声没吭抓兔子似的搂住她的腰进了马车。

陈挽情瞪大眼睛,方才装出来的威严荡然无存。

李长策又笑了一下,比方才明显许多,以至于陈挽情有点恼羞成怒:“你嘲笑我?”

他压了压嘴角,摇头:“没有,见你方才可爱。”

陈挽情一下子警惕起来,他说起情话毫不犹豫,该不会是个中老手?

再说,方才那般狼狈,哪里可爱?

李长策压根没觉得自己在说什么情话,母亲曾说他木头一根不开窍,倘若不是承蒙父亲荫庇得了爵位,恐怕说亲都难,人家姑娘只嫌他是哑巴。

他看了眼显然不痛快的夫人,心想果真如此,方才的话不妥,以后再也不说了。

“有流寇和季家的家仆里应外合,闯了进去,五里外是季氏本家宅邸,里面没人了。”

说起正事,李长策肃然许多,那股冷冽气息重又浮现。

陈挽情愣住,有些不敢相信:“什么叫没人了?”

左右瞒不过去,李长策淡然道:“他们太饿了,所以效仿胡人,以鼎烹之。”

“这么多人,就算是……也不会一次都杀了。”陈挽情看向他,“这是泄愤!”

“嗯。”

他轻飘飘一个字听不出什么感触,仿佛并不奇怪。

“这是天子脚下,”陈挽情反复喃喃,“怎么敢的,他们怎么敢?况且,怎会这般轻易就……”

身侧的男人静静的,一言未发,仿佛在等她冷静下来。

李长策纵使放缓语气,那声音也格外有力,如金石坠地:“陈氏儒学传家,夫人饱读史书,怎会不记得数百年前光景?”

陈挽情卡住,怎会不记得,陈氏世代显贵的开端,是长达数十年的苛捐杂税,天灾不断。

而后,烽烟四起,先是起义的流寇,而后便是各方势力粉墨登场。

所有人都疯了,像赌徒一样,将一切压上名为江山的赌桌,只求推牌重开后站在云端,做俯视芸芸众生的人上人。

那是如坠阿鼻地狱的几十年,父子母女相残,夫妻兄弟反目,朝称天子暮为俘虏,以至于陈挽情的先祖在修国史时,无比自豪道:“余幼时,路皆饿殍,至少时,家家闭户,壮丁十不存三,贫户闻征兵则自挂树梢,廿余年须臾而过,道路俨然,三世同堂比比皆是,故而自尧舜以降,得位之正莫过陛下,无外乎他,得民心耳。”

陈挽情脸色发白,看向李长策:“你觉得,现下的情境,与数百年前一样么?”

他不置可否,只道:“或许。”

“这支流寇什么来历?”陈挽情被他这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激怒,反倒冷静不少。

“四年前玄州瘟疫,波及十余郡,便有人起事,自称承天命寻明主辅佐,四处分发药材。”李长策声音平淡,看向陈挽情,“你或许听说过。”

“有所耳闻,可朝廷早已派人剿灭叛贼。”陈挽情喃喃。

“从未。”

短短两个字,像凉水泼在人身上。

偏那始作俑者毫无知觉般继续道:“朝廷已无力彻底剿灭他们,这四年各地叛乱,背后少不了这群人的影子,否则景王怎会那般痛恨郎中?”

玄州逆贼的首领便是郎中,去年开始,景王便下令民间不许私自窝藏医书,但凡行医皆需经县衙同意。

陈挽情眼皮跳两下,问道:“他们会打进京城么?”

“倘若是一年前,我不好随意评判,但现下,京城布防脆如纸片。”

李长策想起景王有求于自己的模样,忍不住轻嗤,那个蠢货把潜武卫的官位让出去做人情,笼络世族,简直自断羽翼。

竟还奢求他可以调平北关的兵马助其夺位。

简直痴人说梦,李长策想起景王便一阵恶心,他实在想不通,为何京城中世族子弟里那么多涂脂抹粉的男儿,且自以为美丽动人,足以令定北侯昏了头般答应所有荒谬请求。

景王更是其中翘楚,李长策想起京中人评价景王容止动人,足以蛊惑人心便恶寒不已,随即目光移向身侧夫人。

原本还算强装镇定的人脸色愈发难看,仿佛他是什么修罗,惹得她浑身不适。

陈挽情发觉身侧男人的眼神凉了凉,一股无名火冒出头。

她现下正不痛快,他又要做什么?

“怎么了?”陈挽情声音冷冷的,颇有几分李长策素日风范。

“我有一事询问,”李长策也不是傻子,看出她的怒意,“夫人为何如此恼怒?”

“你!”陈挽情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偏此人目光极为诚恳,一副刨根问底的模样,“你是陈家新婿,如今我母家危如累卵,你一副看戏人的样子,叫我怎么不恼怒?”

她固然痛恨陈肃,可叛贼不会因她痛恨陈肃而网开一面,世人眼中,她永远是陈氏女。

身为世族不受宠的孩子便是如此,她若落难,家族不会帮,家族覆灭,她却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何况,谁知道李长策能不能护在她,瞧他这副模样,也不像靠得住的。

定北侯才不会同世族站在一起,他不趁机收拢叛贼,猛踹摇摇欲坠的朝廷一脚便仁至义尽了。

陈挽情越想心越寒,为博信任,他会不会效仿吴起?

李长策浑然不知,自己在夫人眼中,已初具杀妻的薄情人模样。

他垂眸,随即握住她冰冷的手,略带疑惑:“陈氏与你我何干?我一直以为,你嫁给我是为逃离陈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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