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两世相遇,她目睹过裴宁轩的许多面。有云淡风轻,亦有盛怒不甘;有淡漠疏离,亦有过动情柔温;还有春风满面和愁云惨淡时。唯独这般凤眸微滞,惊讶里透着些笨拙呆然,与他那张聪明脸格格不入的神态,还是头一回撞见。

虽无关痛痒,但仍令安子夜心里生出丝缕畅快。

“你不是邵淑?”

裴宁轩很快收敛心绪,话语间也再辨不出半点讶异之色。他弃了指间捻玩的棋子,默然审视着对面人。

“有何为证?”

“我无实证。”姑娘悠然一笑,垂眼慢条斯理替自己再斟了盏茶,“可王爷应知,我所言非虚。”

“怎么说?”

“听闻叶羽昨日生擒了一个刺客?王爷必已审问出她背后是何人指使。”

裴宁轩沉默半息,腾开折扇。

“邵鸿。”

安子夜稍稍顿住,抿口温茶,压下喉间涌起的刺痛感。

“九公主何等受宠,月桑举国皆知,而今芳华之年为两国交好远赴和亲,按理更该冠以殊荣,可这位素来疼爱妹妹的兄长缘何反常,竟屡次出动暗卫刺杀?”

她冷然一笑。

“因为前往和亲的,并非九公主,而是我这个与其容貌酷肖的外人。邵鸿疼爱妹妹找人替嫁,可此举一旦败露,两国必生龌龊,月桑势微难担其果,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让假公主彻底消失。若事成,便可彻底心安。”

一口气解释完,安子夜缓了缓。估摸着够裴狐狸消化好一会儿,便也不心急,捧着银兔毫盏颇有雅兴地品起茗。

穿来这些时日,旁的不敢说适应,饮茶实实在在是被她养成了习性,也多亏王府这些上等好茶,入口甘冽,齿留余香,丝毫不会叫人乏味。

裴宁轩原本垂着眼,忽闻细响,抬眸,姑娘惬意饮茶之态毫无预料撞进他眼底。

她背向门扉坐,霞光沉坠,黯淡万物,却独给她镶了层柔和光影,叫人目光只能落在那双灵动忽闪的弯翘长睫上,流连于裹着碎光的琥珀瞳里,溺进两片柔软红润的唇瓣间。

比起昨日随时会咽气的惨模样,当下顺眼多了。

青年捻起白子落在棋盘,随后又动黑子对抗之。这是他惯玩的单人对弈,安子夜见的比谁都多。

“你一面之词,本王如何信?”

“王爷只需派人去查。”

当然,安子夜很清楚,其实裴宁轩在逼问出邵鸿这名字时就已遣人去查了。

身份败露是迟早,这便是她今日为何要坦白,同件事从她口里说破,和裴宁轩自己查出的,予人观感可大为不同。且她虽不敢断言裴宁轩动杀心全是因邵淑,但必定有这缘故,早日言明也是好事。

“王爷,我非邵淑,不打算承其亲缘。她的利益与我无关,你的筹谋我亦不掺和,亦不会贪这王妃之位。不求其他,唯想保命。”

安子夜目光灼灼,迎上青年投来的锐利视线,不躲也不闪,反而唯恐对方感受不到自己的真诚。

这场视线交战里,终究是她的炽热与坚持占了上乘。裴宁轩先一步错开视线,虚虚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了咳,旋而继续摆弄棋盘。

“既只为保命,那当初为何同意代替九公主和亲?”

“我非自愿!”

本就是天降横祸,冷不防提到,安子夜难免激动,声量也不自觉拔高。

待青年抬头望来,她方反应,抿唇一笑恢复素日的温和。

“烦请王妃仔细说说,本王才好决断,到底要不要信。”

听他如是说,安子夜便将被药晕,从陌生地方醒来,再到一路自月桑入南乾,事无巨细尽数道出,尤其说起被困的那几日,更是大方地添油加醋声情并茂,直叫裴宁轩皱起眉,才心满意足。

末了,她直愣愣盯着人,等回应。

裴宁轩温温一笑。

“既不是邵淑,那你又是何人?”

“……”

果然是只狐狸,许不得她存丁点侥幸。安子夜僵了良久,无奈吁一口。

“王爷大可放心,我的来历与月桑、南乾、北巽都无关,绝不会对你造成威胁!”

与这些都无关,莫非是鲜卑?裴宁轩暗暗思量,面上却不置可否地笑笑。

“王妃不说,本王也查得出。”

“你自管去查便是。”不如说,查得出,她比谁都高兴。

该说的都已说,余下就是裴宁轩自己的考量,是以安子夜不打算多逗留,站起。

“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王爷了。”

她整整衣摆往外走。

可行至门槛,瞧见外头景色,姑娘又忽地停下,转身扫视屋内一圈,神色悻悻。

“找什么?”

“……这里可有灯笼?”

打量几眼杵在门口的人,裴宁轩起身,衣摆曳动走进几只书架间,再出现时,手里已提着一只小白狐花灯,模样甚俏皮。

他取火折子点亮,立在原地不动。

安子夜忙主动过去取。

“多谢王爷。”

看一眼小白狐花灯,她又忍不住盯回了裴宁轩,眼底浮起浅淡笑意。

“叶羽灯会比试上赢的。”

“哦。”

“……”裴宁轩眼皮子一跳,“那还不走?”

安子夜这才悠悠然离去。

屋内重归静谧,裴宁轩不再顾棋局,回了书案前。

摊开的金粟纸还是两个时辰前的模样,尚未沾染丁点墨迹。

他想了想,落座,终还是重新提起笔。

叶羽惦记主子尚未用过晚食,入内打算问询,便发现记忆里不善丹青的主子竟破天荒在描画,再走近了看。

嚯,还是一副美人图。

准确来说,也算不得美人图,画中那从树上跌落的美人只堪堪露个背影,反倒是将要被砸到的男子,全须全尾露了个清楚。

叶羽瞳仁一颤,倒吸了口,小心翼翼瞅向满头是汗的主子。

他若眼睛没生毛病的话……这男子是王爷吧?

这哪是什么美人图,分明是王爷的思春图啊!

既生此念,少年敛眉提心不敢再看,决定要将这事烂在肚子里。熬了许久,他再望,主子已放下笔,却是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叶羽慌忙上前扶住人,“您怎么了?”

裴宁轩不应,将记忆深处那扇险些被挤开的大门给死死关上,抬手触碰上画中人。

他仍被奇怪的梦纠缠,可不再是零星碎片了,至昨夜,终于有了完整梦境。

梦里,他是帝王,闲步庭园时,美人失足坠落。软玉温香在怀,孤心摇摇悸动,虽还是看不清对方容貌,可梦醒后的欢喜和不舍却刻骨铭心。

沉溺良久,裴宁轩才抽身,擦去冷汗,亲自收好画卷放管。

*

几贴药下肚,又仔细歇一晚,翌日安子夜就已恢复了七八成。

隆京一连晴半月余,可算在这日清晨落了一场小雨,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却缠绵持续半日都未有歇止的势头。

雨天虽不好出门,但胜在凉爽,飞萤在廊庑下摆好美人榻,备了瓜果点心。安子夜吹着风儿半卧软榻上,一面听雨落,一面读未看完的书,不可谓不惬意。

乏了时,她竖起耳朵听听聚在一起的小姑娘讲起隆京近几日发生的趣事。

譬如第一茶楼紫芳斋推出一道新茶点,颇受追捧,官绅士族家的公子千金尤为喜爱,奈何它每日才五份,只售答对谜题者。上官宓是被难住的那个,还发了好大火气,好在汤秀宁偶遇相助,最后二人各得一份茶点才散去。

又譬如那家财万贯的沈晴陌,竟一掷千金买下波斯商人的整条商船,阔气得令人咬牙切齿……

听得入迷时,恰值念春踩着雨水回来,收了伞立在檐下,顾不得歇口气,便弯腰俯在她耳畔低语。

原本一身慵懒的姑娘霎时精神好些,两只水眸熠熠生彩。

“飞萤,伺候梳妆。”

安子夜扔开书卷,下了榻大步往里走。

彼时,清月阁。

烹好新茶,裴宁轩斟一盏推给对面人。

“我以为你会昨日来。”

“昨日去了军营。”热茶下喉,卫楚满身雨水湿气稍稍缓和,“我来是要问你,何故对王妃动杀心?”

“本王的王妃,你倒是很关心。”

“你明知我别无他意。”

裴宁轩轻笑,“也对,卫小将军从来都是讲理不讲情。”

“你杀她,是因她的身份?”

“是。”

“她在为皇后谋事?”

“那倒没有,除了些无伤大雅的,目前还算乖巧。”

“既无错,便不能杀。”

端着茶盏默然片晌,裴宁轩勾唇,“好。”

倒是没想过他应得如此爽快,卫楚着实愣怔了好一会儿,方点头。

“嗯,我信你。”

半盏茶尽,裴宁轩搁下茶盏,摸出一张字条递过去。

“山集。”卫楚看着那二字,并无头绪,“这是画像中人?”

“是,草莽出身,为郭枭做事,为人狠辣,做过一段时日的山匪,右脸刀疤便是官府剿匪时所留,此人十四年前就曾去过蔺州。”

卫楚拧眉,“人现在何处?”

“还在找。”

“我也帮忙。”

拿回字条焚了个干净,裴宁轩笑道,“卫将军素来不喜你插手这些,眼下他回了府,你别轻举妄动,此事我来。”

确实……

卫楚只好应下,“你自己多当心。”

“明白,来,陪我对弈一局。”

说一局,真就只一局,棋局终,雨势大了不少,卫楚没再久待。

他早已对宁安王府熟门熟路,打发走引路小厮,独自往府门方向去。

可今日,行至那条幽静的鹅卵石路时,远远瞥见一道水绿色身影等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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