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聒噪,昉始破晓。
晨风漾枝,窗外光影明灭交错,一抹橙红悬悬挂上朱棂时,远山雀吟,近柯蝉嘒,王府里紧促而有序的烟火百态,便都交融殽杂在一起。
此一世,安子夜觉浅,早早被外头动静给叫醒了神儿,侧躺身子,闲枕手臂,挑勾着手指正不紧不慢摹绘那帐子上巧刺的朵朵芍药金纹,忽地,推门声将她打断。
透过紫纱薄帐,依稀见飞萤轻手轻脚的身影。
辰时未至,小姑娘提前入内,脚步虽被刻意压轻,可仍能从中辨出几许急促。
她垂下手,“何事?”
“王妃,易宝阁差人送越世珠来了。”
默然片息,安子夜收起一身慵懒,撩开帐子下了床。
“人在何处?”
“现还在中堂候着呢。”飞萤迎过去将帐子挂起,一脸忧虑,“可这钱……”
姑娘不语,趿着睡鞋走到轩榥前。
屋后是一片垂丝海棠,已过花期,零星绿叶稀稀落落嵌在枝条,熏风过际摇摇欲坠,不免叫人捏把汗。
她倾身将窗子推得再开阔些。
夏日艳阳随夹带荷香的暖风洒进,照得里屋格外亮堂。安子夜披衣折至临窗书案前,继续读昨夜未读完的书。
“你寻顾嬷嬷,就说这笔钱从嫁妆里拿吧。她若要请示王爷,只管任她去。”
“是。”
飞萤看眼主子,福身退出。
事情远比预料的要顺遂。
一柱香工夫,飞萤便回了镜霄苑,说是顾嬷嬷去请示裴宁轩,那头回话爽快,很快就拿银子将人给打发。小姑娘喜笑颜开,直在她耳畔念叨王爷对她是如何好。岂会看不透飞萤的算盘,安子夜笑笑,也不辩解,可心里却门儿清,这事没完。
飞萤是空手回的,裴狐狸既有意将珠子扣下,摆明是还要与她翻后账。不过,她如今囊空如洗两手空空,只要不拿性命说事,便也随他怎么算去。
昨夜捎回的幼犬是个自来熟性子,替它梳洗干净,重新包扎,又喂了食,一早在院中和小丫头们玩得欢。安子夜走出,还会跛着脚凑到她裙摆前摇尾示好。
她拢起书卷,撑着膝弯腰盯看。眼前这个貌似是苏犬,黄毛身白毛脸嘴巴尖尖,脑门上像顶了四只眼,本也是个讨巧的样貌,偏生饿得瘦若柴干,皮贴骨腹,毛发虽洗净可仍稀松无光,唯两颗眼珠子黑黝黝泛着亮,尚留了几分精神。
人闲下来,总是喜对旁的无关事生出些暇心。
安子夜索性抱起小家伙躺到院中藤椅上,一众婢子不如从前惧她,见状也围过来逗弄。
“王妃,它可有名字?”
“得问它主人了。”
“原来是个有主的啊,那怎地还被养成这模样?”有小婢子说起来忿忿,“可见它主子素日里没少苛待它!”
“汪!”
安子夜噙着笑顺了顺狗毛。
“你别胡说。”飞萤嗔一眼,“它主子也是个可怜人,小小年纪连自己都顾不住,就是想顾它也无法。”她可还记得昨夜小乞儿将狗圈在怀里那副护宝似的模样呢。
本不过想为小乞儿辩解,不料这一辩驳竟激起众人对狗主人的好奇,登时七嘴八舌追问起来。怕暴露和王妃偷溜出府的事,飞萤眼巴巴看向身侧,却见主子正闲闲翻看书,恍若未闻,俨然是不打算帮她说话了,便只能红着脸含糊编造起说辞……
将近巳时,日头已升及顶空,院子里的光线刺眼,安子夜打算移座至廊下,镜霄苑却迎来了人。
“你来做什么?又要打什么坏主意?”
飞萤拧眉瞪眼,如挡恶煞般警惕拦在月洞门前,将人挡在外。她的身后,是念春几个婢子探头探脑在看好戏。
虽知对方是还记恨洛府之事,可大庭广众被当作歹徒质问,叶羽年少好脸面,不自觉露出两分窘色,只奈对方是个小姑娘,他也不好还口。
少年勉强压住怨念和委屈,抱了抱拳。
“飞萤姑娘,我来是替王爷传话,请王妃即刻去一趟清月阁。”
怨归怨,可逢正事来,飞萤也万不敢多耽搁,不再给眼神,转身就去里头通报了。
安子夜抵至清月阁,书案前的男子早已察悉有人来,正忙着收一副画。饶他动作快,也还是被她眼急瞥见画上一片赤金色女子裙摆。
脑海里飘过几个人名,却无法锁定,她只能眼见裴狐狸将美人图仔细放好,转身佯作什么也未发生,自若投来笑。
无趣地收回视线,安子夜望向搁在书案角的锦匣子。
“王爷寻我何事?”
裴宁轩目光扫过姑娘明艳俏丽的面庞,缓步回书案前。
“听闻是王妃拍下,易宝阁东家特地便宜了些。”
“当真?便宜多少?”安子夜抬眼。恰见男子朝她温温一笑,如玉俊容逆着光,恍似仙君下九天,神光耀洒凡尘。
“一文。”
“……”
她暗嗤。
难怪只是凡人,如此恶劣秉性,大抵渡劫时就得被天雷给劈死。
眸底星辰即逝,眉梢笑意骤敛,分明要生怒,却又火气顿灭,转眼恢复冷淡模样。瞧着姑娘的诸般脸色变换,裴宁轩闲闲落座,好不惬意。
“王妃之位还怪便宜的。”安子夜讥讽,伸手就去拿锦匣。
不料,却有只手先她一步劫走,敏捷得像只偷肉吃的狐狸。她连匣子都未碰到,唯指尖堪堪划擦过那人的手背。
裴宁轩只当没瞧见姑娘的怒容,“啪嗒”!修长食指推开锁扣,抵着盖子边缘掀开。
他打量了几眼越世珠。
“一颗品貌算不得上乘的夜明珠竟舍得花四万两,王妃倒是阔绰。”
“没花你的钱。”
“哦?”青年挑眉,“可确实是本王替你垫上的,王妃这是打算赖账?”
“……”
飞萤有说过,这笔钱是裴宁轩垫的?
安子夜仔细回想,却是记不清,小姑娘绕着她叽叽喳喳实在说了太多。
酝酿了好一会儿,她打算辩些什么。
“王妃是想说嫁妆?”
青年合上锦匣,指尖轻点了点匣盖,往后靠坐。
“王妃莫不是忘了?那是邵淑的嫁妆,你既不是邵淑,何来嫁妆可用?总不会是想偷别人的钱财?”
“偷?”安子夜险些被气笑,“我替她受罪,凭何用不得?”
裴宁轩眸色骤暗。
受罪……
做他的王妃是受罪?
他定定望着眼前女子,沉默好一晌子,冷哼。
“承人之惠,忠人之事,你是打算将这桩怨一笔勾销?亦或,往后真就当自己是邵淑?”
安子夜闻言抿紧唇。
一笔勾销?
怎可能,她几度差点死在杀手刀下,这辈子都别想一笔勾销。
坐实身份?
那更不行。
她算是看明白了,臭狐狸兽性大发,今日是既要吞了嫁妆,还要生剜她一块肉!
看向男子,安子夜又落向他掌下的锦匣,浸在清凌凌光影里的琥珀瞳微微闪烁。
“那我不要了。”
她转身急步往外。
裴宁轩一怔,“你……”
没料到此女竟当真打算赖他的账,像是没听见,脚步不停直往外奔,裴宁轩眉头突突直跳,好笑地闭上眼。
“叶羽。”
就在安子夜即将跨出门时,一道黑影窜至身前,惊得她立马又退回。
“过来。”
裴宁轩再开口,声音比适才沉了好些,夹带不容置喙的强势。
走又走不得,淫威之下,她到底是不敢硬来,恨恨剜了眼叶羽,不情不愿折回。与那似笑非笑的幽邃双眸对视上,安子夜咬咬牙,索性摆烂。
“我没钱。”
“没钱就跑?”
“没钱还不跑?”
“……”
裴宁轩嘴角一抽,默了两息,终是没再多说什么,自书籍底下抽出一张纸。
“看看。”
安子夜也不动,就隔远了草草扫一眼。
“欠条?”
青年有些气闷,“走近了看。”
姑娘这才一步三顿凑过来,拿起。
“就是欠条。”她不痛快地嗤了声,又再细瞧,半晌,意味不明地抬起头,“你要我给你当牛做马偿还?”
“……叫你听命做事偿债,何时要你当牛做马?”
安子夜当即将纸张摊到青年面前,白里透粉的指尖重重戳着上头那几个字质问:“‘随时听候差遣’,有区别?”
“自是有。”裴宁轩眉头一挑,好整以暇抬眼,“谁家牛马一天值百两银子?若真是做牛马,王妃也是最值钱的那匹。”
“……”
安子夜最佩服自己时,大抵就是今日,她隔得这样近,竟也能忍住,没扑过去将裴狐狸给活活掐死。
她收回手,微抬下巴。
“我若不应呢?”
“那本王只好寻其他法子抵债了。”裴宁轩不甚在意,作势要收起欠条,“譬如往后缩减镜霄苑的开支,说起来,一个院子也用不了这样多奴婢,多余的应能发卖换回些银……”
话未说完,手里的欠条已被抽走。
青年心满意足地笑笑。
“你这毒夫……”
安子夜两眼一睃,拿起架子上那人最喜爱的兔毫笔咬牙切齿蘸了墨,就要落笔。
“慢着。”
青年扬唇,一字一顿。
“用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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