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下来。
少女提摆入座,纤纤素指抚上琴弦,娴熟拨动,一曲清音婉转而出。
传闻数百年前,天下大旱,流民四起,一名辗转各地做生意的老商见惨景心有不忍,于是沿途拿车上粮食钱财救济。只是此举,虽帮了流民,却也惹人觊觎。
老商很快就为草寇所截,眼看性命钱财都要不保时,忽而冲出一群持木棍攥碎石的流民与草寇扭打起来。
流民虽体弱,但胜在人多,草寇被打得慌窜而逃。老商再细瞧,恍然发现这些人里有不少熟面孔。
原来,曾受老商救济保得性命的流民竟自发结伴,一路远随车后。一来,是知路上不太平,恐恩人安危有碍;二来,他们中多是些老弱病残,背井离乡无处可去,亦祈盼恩人平安归家后,可去跟前谋个活计得以苟延残喘。
老商感念救命之恩,于是应下,领着一众人同行。
奈何,回乡路途实在遥远,流民却愈聚愈多,不出几日,老商就耗尽粮食钱财。好在他走南闯北见识广,索性带着众人掘野菜剥树皮捕虫豸吸露水。但事情总不如预想顺利,流寇横行,一行人东躲西藏,不知不觉就偏了路迷了方向,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陆续有人倒地不起,有人病入膏肓,有人生了退却之心,渐渐连老商都失了希望。
此景一直延续到某日深夜。
众人歇在山林里,一束月光穿过枝桠落在老商眉心。不知怎地,老商心有所触,睁眼爬起,就见洒在林中的月光一路蜿蜒向前,仿佛在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老商当机立断,领着众人便循月光指引而去。
走了一夜,天将亮时,一片旷野赫然出现在眼前。
此处草木繁茂,土地肥沃,背靠群山,一条两臂宽清河自山腰飞垂下,环半个旷野流淌过,时而还能望见山鸡野兔在岸边勾着脖子喝水,与外界惨况浑然不同。
老商大喜,当即决定先留在此地。
日升时他集结腿脚好的入山打猎,日晚时又带领众人搭建住处,还将途中曾防患未然买来的种子给播撒下,一行人竟也安然熬过了大旱。
再后来,日子渐好,众人不愿再离开,老商见此也将府邸家产都搬了过来,彻底定居于此。
旷野筑出村舍,村村相邻扩至城镇,又搭建起城墙,此地正式立名“月桑”。
当年的老商因奔波劳碌离了世,相依为命的孙儿被月桑人推为君王。之后数百年,国家动荡君王几经更替,月桑一名却从未变,月桑人自古以来也始终以月为尊,信奉“月神”的存在,还为月神谱了童谣。
传闻几分真几分假不得而知,但“月神”这一童谣却是每个月桑人自幼听到大的,意义非凡。
少女的琴音既保留了童谣里的神圣,入耳清灵,又多了些许温柔安逸,叫似实似幻的传闻不知觉间浮现在听者心里,添几分真切。
殿外的明月也因琴音稍作停留,泼洒下一捧捧柔和月色,铺在门廊前,将世间纷纷扰扰阻隔在外……
安子夜支着下巴,听着琴音,借酒劲慵懒眯起眼,目光浅浅落在冯言君身上时,陡然定几息,随之眸色浸得幽深。
瞧见和冯言君针锋相对的邵淑此刻竟也神色平静,似消了气焰,上官宓越发后悔自己举荐冯言君抚琴这一举了。
冯言君的确善琴,即便不是月桑人,听了此曲都难免会动容,更何况本就来自月桑的皇后和邵淑。论这一点,就能将今日诸般才艺都比下去,而她特意选择压轴出场,此刻好像变得也无关紧要了。
上官宓转脸去看高座,皇后早已沉浸在琴音里,时而神色落寞,时而欣慰,时而又闭眼细品,恍是陷入往事,连最后一个弦音归于沉寂都未能发觉,良久才睁眼。
“甚好,本宫听着既熟悉,又新奇,冯二姑娘非但有颗玲珑心,还有一双巧手啊。”皇后赞不绝口道,遂又像记起什么,看向殿侧,“淑儿觉得如何?”
恍似刚回神,又像是被酒意一时缠住,安子夜失神片息才勉强回话:“姑母觉着好,我就觉着好……”像足了一个不肯承认讨厌的人优秀的别扭孩童。
皇后笑着摇头。
“你啊,就是嘴硬。”
一段争执,一曲琴音,将殿内人的兴致又拉回献艺上,冯言君再坐回,已不必去思量该如何避过这桌吃食。
上官宓自是不愿风头都在她身上,自请要舞一曲,皇后没有不允的。冯言君彻底松了口气,抬头去看对面正玩味地和上官宓瞪眼的女子,有些茫然。
她难以辨别那位王妃是否真的喝醉,正如也不能分辨方才出声讥嘲却解了她的困境,以及宴席开始前借口质疑却叫她有机会当众人面彻底澄清与宁安王的关系,此些举动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插柳?
但不论如何,她都十分感激。
换上羽衣,上官宓竟好似褪去了惯来的浮躁,只剩从骨子里散出的张扬高傲,“折腰”一舞倒真真叫人从她的舞姿间瞧出少女自一个懵懂婴孩长至艳绝满京的历程。
只是舞虽好,却也比不过能触及心灵的琴音,是以上官宓收势望向高座贵人时,并未得到预料中的欣赏,心猛然一下就沉下去。
她坐回,面对众人送来的称赞,只是捏紧了衣袖不作声,将目光投向对面。
“听闻王妃的琴技亦十分出色,今日可也准备了曲目?”此事全因邵淑而起,这滋味儿她也该亲自尝尝才是。
众人目光皆投望去。
早预料到会有这出,安子夜撑着下巴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白里透红的脸颊。
邵淑确实是个刁蛮公主,但也实打实是个才女。
据裴宁轩和飞萤透露给她的消息,邵淑在琴棋书画上的造诣皆不俗。但是她嘛,棋技尚可,写字中规中矩,能画的纸片人大抵是入不了这些人的眼,琴……非要说,前世裴宁轩倒是手把手教会过她一曲,可惜那曲子与裴宁轩生母有关,绝不适合当下露出,况且她应该也忘的差不多了。
见她不作声,皇后也道:“本宫也听闻淑儿才艺过人,今日可算有机会见识一番。”
安子夜哪能再装听不见,放下杯盏,摇摇欲坠站起。
“淑儿今日恐怕要叫姑母失望了。”她说着沮丧地抬起右腕。
衣袖轻薄,随姑娘这一举滑落,露出她缠着纱布的细腕。
皇后皱眉,“你这是?”
“前几日给王爷熬药时不甚烫伤的。”
上官宓冷哼,“唬谁呢,王妃还会亲自熬药?”
“是啊。”安子夜无辜眨眼,“上官姑娘不也说我和王爷夫妻情笃么,熬个药算得什么。”
“……”
皇后叹口气,打断二人争锋,“已瞧过太医了?可要本宫再唤人来看看?”
“瞧了,太医说小心护着,过些日子就能痊愈。”
说及此,姑娘倏地弯起一双清澈灵动的桃花眸,明媚脸蛋上尽是笑。
“淑儿虽不能为姑母抚琴,却给姑母、还有诸位姑娘都准备了一份礼!”
闻言皇后好奇,“哦?是何礼?”
安子夜晃悠悠将飞萤念春招到身旁,冲二人附耳低语一番,摆摆手。
“去吧。”
众人便诧异地看见两个小丫头步履匆匆离开,那位王妃又顾自坐下,继续捣鼓杯盏。
花架子还挺多,上官宓没好气低骂一句“酒鬼”。
约摸一盏茶工夫,众人快失去耐性时,念春才回平乐殿,身后声势浩大跟着十几人,怀里俱端着一件物什,用白布遮着,越发勾起众人的好奇。
念春径直将自己手里的交给皇后身旁伺候的漆嬷嬷,其余人也分别送到诸贵女面前。
漆嬷嬷得示意,率先当众揭开。
“这是!”
嬷嬷大惊,复而细细端详两眼,总算是肯定道:“娘娘,这竟是七彩玫瑰。”
说是七彩,倒也不是说每片花瓣都独一种颜色,未免诡异,眼前这束多是两三种色调成一朵,或是绿瓣顶端挂白尖儿,或是紫瓣上化开粉色条纹,亦或黄瓣里星星点点缀着蓝色斑点,五彩缤纷,却搭配得刚好,既奇又美。
纵然是见惯奇花异草,皇后也是头一回见色彩这般丰富绮丽的玫瑰,面上难掩惊色。
底下众人瞧了,无不震惊,迫不及待去揭开自己面前的。
各人面前的花束不同,或菊,或兰,或茉莉,或芍药,或山茶,但无论哪种,都是斑斓多彩,闻所未见。
皇后放眼望了一圈。
“淑儿,你都是从哪弄到这些品种的?本宫竟都是头一次见。”
“姑母,这其实并非是什么新奇品种,都是淑儿自己染出来的。”姑娘醉醺醺,说话虽不似平日那样伶俐,却多几分柔和温软,透了些讨好之意。
皇后听罢立即伸手搓了搓花瓣,再看。指腹并未沾上染料,花瓣也未晕开。
“真是染的?怎会如此浑然天成?”
安子夜粲然。
“只需将花枝切开,再插在染料里精置,便可染出各种样的花。”
温仪公主抽出一朵,看了看,接话道:“果真花枝被切开了。”
“原来不过是些小伎俩,还以为真寻到什么珍奇品种呢。”上官宓冷嘲。
“你管是小伎俩还是真的,总之好看不就行了?”安子夜嗤她,又眼巴巴看向皇后,“姑母可觉得好看?”
皇后不由失笑,“好看,淑儿从哪儿学来的本事?”
“自然是老师教的!”
话一落,安子夜笑意僵了僵。
不好,这回是真喝多了……
幸而,并没有人对此话生疑,反而相互感慨月桑的先生懂得颇多。
皇后听见那些夸赞更是发自内心高兴。
“姑母很喜欢,往后淑儿就常来宫中替姑母染花。”
“好。”
因这一出,后半程的花宴上,众人的兴致终于是绕回了满室花卉,天公作美,半途竟传来消息,说是院中昙花也有盛开迹象,皇后立即着人也搬了进来,甚至吩咐灭掉殿内一半烛火,好更能欣赏这月下仙子的风姿。
也是这灯火昏暗时,飞萤悄然入殿,候至安子夜身后,附耳说了几句。
无人察觉。
等昙花盛开的间隙,上官宓不甘心地给众人讲起韦陀花的凄美爱情传说,无偿多个说书人,安子夜自是乐意,也不逗弄她了,趴在案上听得专注。
也不知过多久,冯言君坐不住,起身说是要去外头透透气。
皇后颔首允了。
安子夜睁着圆溜溜大眼目送少女离开,突然也嚷嚷非要出去散散酒气。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虽不吭声,但谁不知,散酒气是假,这小祖宗恐怕是要去找茬。
皇后管不住,就也随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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