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沈湛,你到底要做什么?

在千里之外的广陵驿馆,宋婉忽然自睡梦中睁开了眼。

心脏突突急跳,连耳膜都在震动,像是什么东西要突破出来,铮然有声。

她喘着气,待气息平静后下床找水喝,摸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王府,也不是宋府。

是广陵驿馆。

这里与青州几十里之遥,再过几个时辰,她就要见到母亲了。

天地间似很静,宋婉不再思忖有的没的,只不知为何,那种心痛的感觉却丝毫没有散去。

她打开窗扉向外望去,秋夜里寒凉的气息扑了满面。

月色被薄薄的雾霭缭绕着,回廊下点的几盏孤灯发着微芒,原本就有些年头的驿馆,在这深夜里生出些凄迷可怖的意味。

宋婉的心仍旧直突突,那种刺痛感又来了,她刚想合上窗子,便听见一旁的居室门被推开的声响。

是……沈湛吗?

他就住在她隔壁。

这么晚了,他怎会出来?

宋婉半合上窗扉,透过缝隙看到沈湛立于石阶上,夜风将他雪色的衣袍吹拂的臌胀起来,翩跹如同一只孤高的鹤。

他似乎在辨认方向,而后走下石阶,抬腿向院子外头疾行而去。

与平日里的缓步而行全然不同,步履沉稳,行止间似带风。

宋婉愣了片刻,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沈湛出了院子,于夜色中穿行,山野间偶有犬吠或某种动物悲鸣,听起来煞是瘆人,他却恍若未闻,于不远处一处茂林处站定。

云雾散了,月亮露了出来,高而亮的月色与竹影交错,照射在一袭白衣衣袂翩翩的沈湛身上,若看不见他的表情,那当真玉山将倾,是神仙似的人。

宋婉躲在石碓后,沈湛与他面前的黑衣人的话语断续传入她的耳朵———

“世子无恙属下便放心了……”

“属下实在没预料到宋姑娘会和您一同跳下车去……祸水东引晋王之事怕是只能徒劳……”

宋婉怔愣着,这黑衣人说话有口音又习惯压低了声音,听起来晦涩难辩,可祸水东引四个字却清清楚楚。

还有晋王,不是远在北境吗……

晋王沈霄,这位王爷的威名连她都听过的。

老百姓都说大昭北部重镇的把守,都靠晋王殿下。

这样手握兵权的王爷,却没什么篡夺之心,在世子之乱时带兵前来拱卫帝都,风波平息后没有多耽搁一日,便主动请命带兵离去。

其赤子之心,忠肝义胆,天地可昭。

沈湛阴沉缄默的气压压的人直喘不上气,只听他沉默片刻后道,“此事往后再找机会。秋山的生意剥一部分给金匮雷氏。”

“秋山上千亩药田,一时转给雷家不太可能。况且上一批药还在李家手里没走完货……”黑衣人道。

“……那批麻黄和羌活是怎么回事?”沈湛的声音冷而沉,隐隐有怒气,“为何做那么明显?”

黑衣人的声音刻意压低,“都是些……在青州……不碍事。”

宋婉本做贼心虚地想离去,以她现在的处境,家国大事她管不了,沈湛到底是怎样的人与她关系也不大,她只求他能安稳无虞地活着。

方才听来的这些话让她感到莫名的背后发凉,许多年养成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她,她不应该再听下去,可在那黑衣人口中吐出模糊的青州二字时,宋婉却停住了。

“不要往里面参那么多……说了多少次了?……那批货送给他们了,只以后切勿打着荣亲王府的名头!”沈湛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冷静而空洞,“既然李家如此不听话,那就换人。”

似乎没有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是!世子放心……不会耽搁咱们的正事。玉泉山里的……都好……”黑衣人惶恐道,“世子您的身体……”

宋婉听的目瞪口呆,大概是明白了些,似乎是沈湛在做什么药材生意,李家应该就是攀上了沈湛这条大鱼,才风生水起了。

可药材,人命,又是怎么回事?

宋婉不敢再听下去,抬手将鬓角别过,身体缩了缩,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们离去。

她知道自己若是此时离去,心中惶恐,定会不安地发出些声音,那黑衣人下盘极稳,单膝跪这么久都稳如磐石,功夫定是不差的。

她怎能瞒得过练家子的耳朵?

宋婉倚靠在石碓后头,纹丝不动。

后面沈湛再未与黑衣人多说,都是那个人在向他低声叙述着什么,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尤为费劲儿,只听见什么铁、药,这样多次出现的字眼。

宋婉心中暗暗叹息,把头埋进臂弯里,连呼吸都不敢出声了。

好在他们的对话没持续太久,沈湛走后,黑衣人便隐入了相反方向的夜色中。

沈湛走出竹林时忽然驻足。

宋婉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只觉得明明是寒凉的秋叶,那汗珠子却顺着皮肤往下滑落。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片刻,沈湛的脚步声又重新响起,渐行渐远。

竹林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宋婉扶着石块起身,活动了活动僵硬的四肢,算是松了口气,秀美的面容上浮起劫后余生般的恍然。

沈湛他……到底要做什么?

人人都道他病弱乖疬活不了几年了,只需富贵顺心地享受余下的日子即可,谁人都不敢慢怠他,不敢有半分疏漏。

他已经是世子了,若能多活些年,以后就是要袭爵的。

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天边泛起鱼肚白,将天地间都染了一层蟹壳青。

一阵风吹来,吹散了宋婉别在耳后的碎发,先前出的冷汗腻在身上,此刻凉飕飕的。

宋婉轻叹了口气,提起裙摆,轻而快的回到了驿馆里。

翌日。

宋婉起的很早,几乎没怎么睡,总觉得心慌,像是有什么事会发生。

半夜里淅淅沥沥地下了雨,这会子雨势渐大,打得窗子唰唰地响。

宋婉推开驿馆房门时,才发现门外黑压压的站了许多人,玄色劲装,身形彪悍挺拔,皆穿着避雨的油衣,看装束与先前王府那些乔装的护卫一样。

这么多人在门外,愣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他们在雨中沉默地等着沈湛醒来。

见宋婉出来,其中打着雨伞的男人朝她挥了挥手,是先前走散的墨大夫。

宋婉颔首,走到廊下站着,悄声问:“您是何时来的?”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就到这了。”墨大夫往宋婉那边移动了下,压低声道,“多谢姑娘这两天照顾世子,世子可好?”

宋婉轻轻笑了笑,“还好,这几日都没怎么犯病呢,兴许是太阳晒多了,运动也多了,人看着倒比在王府中康健了不少。”

何止好,还能半夜健步如飞挥斥方裘呢。

“您没事吧?那日到底是怎么个情形?您怎么和这些大人们一起过来了?”宋婉问出心中疑惑。

这些人怎知她与沈湛的方位?

“王爷得知世子遇袭,大动肝火,连夜加派了人手过来。”墨大夫道,“我命大,从那些歹人手中捡了条命。我们从你们掉下去的山下寻访,又一路寻着到了金匮城,这才知道世子与姑娘你已经往青州去了。姑娘胆色令墨某佩服!”

宋婉干笑了两声,心想任谁的命与沈湛的绑在一起,都会拼尽全力救他。

正说着,沈湛推开了门。

湿冷气息扑面而来,天地间都是缠绵的雨幕,他咳嗽了两声,墨大夫连忙上前伺候。

“世子。”护卫们齐齐低声道。

沈湛任医者把脉,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色,南方多雨,有时一下便是半个多月,空气中都沁着水汽,深秋的天,阴冷潮湿的令人心里发闷。

他对门口安静站着的护卫们也没什么反应,似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宋婉身上,雨下的很大,激起薄薄的白烟,半拢在她周围,她的脸半隐在雨幕中,叫人看不真切。

沈湛披起外袍,朝着宋婉的方向蹙眉道:“过来。”

宋婉闻声款款上前去,十分自然地伸手替他系紧了袍带。

“等许久了?”沈湛垂眸看着她道。

她一向红润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发白,看着楚楚可怜。

宋婉摇摇头,勾住他的指尖,“今日天色不好,怕是一会儿雨就更大了,我们赶紧出发吧。”

沈湛点点头。

护卫们无声的让出一条路,比李家准备的华贵了许多的马车便出现在宋婉面前。

雪白飘逸的高头大马,檀木嵌金的宝顶,四个角坠着竹雕花灯笼,细看去镌刻的竟是一个“荣”字。

宋婉讷讷地望向沈湛。

他并未看她,表情平静无波,护卫在他身后撑起巨大的伞。

沈湛缓步向马车走去,路过她身边时淡淡道:“还不过来?”

宋婉小跑两步跟了上去,心中思绪万千,这是完全不隐藏荣亲王世子的身份了,如此体面光鲜的带她回青州……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伺候着沈湛坐定后,瞧着他那张阴沉淡漠的脸愈发地顺眼起来。

沈湛的俊美与旁的男子不同,他的五官十分精致,精致的有了些妖冶的女气,可他这个人太冷了,尤其是看着人时,那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让他俊美的五官都变得凌厉起来。

可如今,宋婉觉得他与新婚之夜那个阴郁而冷执的青年有了些许不同,黑沉沉的眼眸也不再让她不寒而栗。

她的目光似有实体的热意,扰得沈湛心乱,他不自然地别过脸去,声音冷咧,“看什么。”

宋婉坐在沈湛对面,微微凑近他,歪着脑袋微微笑,“自然是看世子好看!”

沈湛垂眸看她,她光洁的脸上有天真贪婪的笑,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亮亮的,流露出对他的感激和渴念。

他知道她所求的,无论她所求为何,他都给得起。

一向淡漠的青年并未发觉自己唇角噙着的淡淡笑意。

“……有多好看?”他道。

“天下第一美。”宋婉真心夸赞,“我从未见过世子这样好看的人!”

“从未?”沈湛道,眸光意味不明地盯着她。

沈行的容貌清俊出尘,为人又风流恣意,当年在云京勋贵圈引得许多贵女爱慕不已,王府凡是办雅集或宴席,沈行身边都是聚集了最多人的。

宋婉的心早就飞到了青州,不假思索道:“当然,难道世子屋里没铜镜吗?”

沈湛:“……”

一行人马行驶在往青州的方向的官道上,穿过茂林修竹,越过清溪吊桥,没多久就看见了十里长亭的轮廓。

烟雨濛濛笼罩着青州城,长亭里站了许多人,荣亲王世子进城的消息一早就传了过来,青州的官员们早就在长亭里列队静待。

宋婉掀起车帘一角,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父亲也跪在那些官员里。

沈湛并未下马车,只淡淡道:“诸位有心了,咳咳……都回吧,宋大人留步。”

宋文卓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荣亲王世子后头的马车,其余的官员却也并未敢离去,而是浩浩荡荡地跟在了沈湛一行人后面。

宋婉离开青州时,喜轿捂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各种各样去的讥讽猜测声。

她没想到还能回来。

许多女子嫁了人,这辈子就与娘家天各一方了,若是家世显赫的,还能回娘家看看,像她这样的庶女,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

她放下车帘,看着沈湛愈发觉得他面若冠玉,这样面冷心热的人,怎就叫她碰上了呢。

宋婉眼眶发热,刚想说什么,便听马车外传来嫡母段氏拖着长腔:“娴儿,我的娴儿啊,你可回来了……”

“不可无状!”护卫低斥道。

待马车停稳,宋婉掀起车帘,绣鞋刚落地,便看见齐来迎接的丫鬟婆子小厮都穿着素衣黑鞋……

宋文卓从后头的马车里下来,拉住段氏一同跪拜,“臣/臣妇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妃。”

沈湛嗯了声,并未辩解世子妃这个不实的称呼。

宋婉在前来迎接的人群中寻找母亲,却一无所获。

妾室不便见人,尤其是不配见沈湛这样的贵人。可那是她的母亲,她答应了替嫁,便是要父亲照顾好母亲给母亲体面。

如今她与沈湛一同归来,父亲必然会带着母亲来迎她。

可是没有。

宋婉连忙上前将宋文卓扶起,旁敲侧击问:“父亲,阖府都来了吗?”

“都来了。”宋文卓道。

“父亲?”宋婉扶着宋文卓的手稍用了用力,压低声音道,“嘉姨娘呢?”

宋文卓擦了擦额角的汗,结结巴巴道:“下官一家为迎贵人准备许久,可、可下官的妾室嘉娘前两日受了风寒,病情急转直下,于昨日夜里已然、已然殁了……”

宋文卓咳嗽了声掩饰过去,“下官不敢叨扰贵人,这等不吉利之事不敢有碍贵人,便、便没大办丧事。”

宋婉煞时白了脸,只觉得遍体生寒。

强烈的眩晕与剧烈的心跳交织下沉,她望着黑漆漆的门头,下人们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嫡母抹着泪却暗自打量的眼神,陆离又光怪。

她眼前一黑,身子软了下去。

沈湛在她摇摇欲坠之际,上前一步将她稳稳地揽入了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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