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叫一遍”

宋婉回到房中,将墨方大夫所述所写都誊抄下来,抄着抄着,天色就暗了下来。

她与沈湛并不居于一个院落,暮色笼罩了她所在的酌香馆,

按照王府的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她才需要去沈湛的琉光院伺候,这个“伺候”是什么意思,她明白的。

嫁到王府之前,父亲请的教养嬷嬷讲的很清楚。

可沈湛这个情况,根本就无法行夫妻敦伦之事吧……

先前,完全是多虑了。

想到这,她安了心,继续奋笔疾书。

写的越多,愈发心惊于沈湛的病情。

知道他严重,却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宋婉与母亲没少受嫡母磋磨,这种磋磨并不是明晃晃的,而是比如得了病,叫郎中来,但来的郎中是什么水准,就不得而知了。

久而久之,她便略通医理,对沈湛所用药物才会感到心惊。

也正是因为略通医理,才将那个多处重伤的青年带回了府里救治……

想到这,她的心口闷闷的。

不知他怎么样了。

她没有去码头,她爽约了,还让婢女送信特意支开他,不让他在旬日大婚那日靠近宋府……

他赶到码头,发现空无一人,他会失望还是恼怒呢?

她也没有留给他什么别的言语,提笔好几次,都不知该写什么,如果字里行间透露出她的眷恋和委屈,又怕他会不舍。

不如什么都不说。

她知道他有本事,不是寻常人,但这半年来,他并没什么侍从,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还隐于暗夜不敢见人。

她猜想他定是犯了什么事。

嫡母说,若是她不替姐姐嫁人,就叫官府的人来抓他。

他的身手十分漂亮,她是见过他杀人的……

可他一个人怎能敌得过青州官府数百人?

一滴墨从宋婉悬在半空中的湖笔上滴落,在宣纸上缓缓氤氲开来,如远山,如水墨,如半年前那个墨染般的雨夜……

那时母亲被罚去水月庵思过,在去水月庵看望母亲的路上突遇暴雨,车夫被阻挡了视线,狼狈不堪地架着马车奔逃到了另一条小路上。

雨势未停,她的马车便被凌厉的剑气破风劈开。

她跌落在残破的马车里,头晕目眩,待看清来人时,便看到那青年一双空洞阴暗的眼眸。

像是麻木的杀人者,没有一丝属于人的情绪。

漠然的眼神却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有所松动。

她来不及思考这人是什么意思,便看到他身后的黑衣人拉起势头射箭。

这一箭若是射过来,他与她都是靶子。

她只得将他一推,二人一起滚落到一旁。

荒郊野岭,她的马夫、婆子丫鬟,都在刚才死在混乱中了,她刚才将污她清白的丫鬟解决掉,不仅衣裙上沾了血迹,还被他逮了个正着。

可他竟帮她掩埋了那丫鬟。

她咬着唇,怯懦又惶恐道:“侠士帮我去城里租辆马车,找个车夫来接我吧。”

她将被血脏污的帕子丢弃,又从袖中掏出几两银子,“再帮我置办一套新衣,这一件脏了。”

宋府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马车都是临时租的,现在车没了,只要还给车局一辆新的就好。

至于死去的人……

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试着上前用小指轻轻勾住他的衣襟下摆,“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这些人,本来也是你杀的,该怎么跟车行老板交待呢?”

青年的眉压着眼,神色森冷地俯视着她,将手中冰冷的刀抵住她的脸颊与她拉开距离,冷冷道:“我要是说不呢?”

她想到方才初遇时他那一瞬间的怔忪。

他既然不会伤害她,就说不定会帮她。

宋婉对人对事的观察并不是先天而成,而是经历了人情冷暖后,打磨出的察言观色。

而后,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居然侧头轻轻蹭了一下他在她颈侧的手,“那你就把我带走吧,反正我也说不清了,不能清白的回宋府了,我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她不知道的是,这一举动令那沈洵心脏发麻,像中了邪,鬼使神差地帮她办妥了这些事。

宋婉醒来的的时候,月亮已爬上了枝头,天空中隐约几颗星,并不明亮,黯淡无光。

不知哪来的药香,浓烈而馥郁。

宋婉出了一身薄汗,此刻寒津津的。

惶然一惊,暗骂自己竟睡了过去!这都几时了?还没给沈湛上药呢!

而沈湛那头,婢女们都屏息静气,惶恐的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

来冲喜的宋姑娘说好了给世子上药,到了时辰没来,世子还不叫她们去请。

便只得这样硬捱着。

时间过得似乎很慢,眼看世子的脸色越来越差。

世子何曾有这样的耐性了?

领头的婢女终是鼓起勇气,“世子,要喝水么?要去请宋姑娘过来吗?”

“宋姑娘?”沈湛反问道。

婢女微怔,回道:“是……府里都这么叫她。”

沈湛的声音冷了下来,“滚。”

婢女却不敢退出去,只是躬身后退几步,还未站定,便听见外面奔跑的脚步声。

一张脸探了进来,轻声唤道:“世子?”

沈湛不语,婢女朝她眨眼示意她进来。

王府太大,宋婉的院子离琉光院又不近,她跑的急,一路过来气喘吁吁,来不急歇口气,就往那幽深的门里去了。

“是我来晚了,对不起。”宋婉道。

沈湛眼皮都没抬一下,喊了婢女:“带她去沐浴。”

宋婉怔住,而后抬起袖子左右嗅闻,并没有什么味儿啊,衣裙也是今早才换的……

她刚想问,看着婢女看着她的眼神,便闭了嘴。

宋婉随着婢女去了净室。

并不是沈湛院子中的净室,他喜洁,自己的东西都不喜旁人靠近。

宋婉在宋府时都是自己洗澡,这么一来其实很不适应让婢女伺候,但是为了不要再误了下一个上药的时辰,只得让手脚麻利的婢女伺候着洗了澡,换了衣裙,匆匆往琉光院的方向去了。

一番折腾下来,已到深夜。

青纱帐被婢女捋顺整齐地垂于脚踏上,沈湛靠在软枕上,已换上了轻薄的禅衣,领口微敞,露出形状好看的锁骨。

他垂眸看着宋婉,她才沐浴过,本就白皙的皮肤莹润饱满,娇嫩的面庞洗去妆容,有一种纯净的美丽。

还没干透的长发泛着绸缎般的光泽,似乎还有隐约的香气,幽冷疏淡。

他已许久没有闻过除了药之外的气味,暗自深深嗅了嗅,像是捕捉空气中看不见的猎物。

沈湛的目光又落在她身上月白色的衣裙上。

换去了白日那件。

他心中的最后一点芥蒂,消散了。

在宋婉看不见的地方,放着几张微黄的纸,上面的字娟秀飘逸,竟是她先前抄录下来的那份药方和穴位图。

宋婉抬眸观察沈湛的表情,斟酌着该怎么开口。

可沈湛房中的烛火太暗,他的脸隐于昏暗中,只看得见一个瘦削的轮廓,实在难辨他的情绪到底如何。

她只能鼓起勇气试探着说:“我今日和墨方先生聊了许久,墨方先生对您的病情熟记于心,这次时间太短了,我都没把先生说的全部记下来,下次,我再约先生。”

她居然还提墨方。

沈湛的神色冷了下来。

她怎么想的,还要和那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聊什么?

好不容易让她洗了干净,换了衣服,她居然还要去找他。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沈湛道。

宋婉想了想,眼睛瞥向一旁早就准备好的银针和药瓶,垂眸道:“就是世子您的病情。”

他都能想到墨方会跟她说什么,就是把这幅破败不堪的身子打开给她看,他的无力、无望、残破,都无处遁形!

沈湛勾起唇角,无声的冷笑道:“所以你是不是觉得,我病成这样还要娶妻……很荒谬啊?”

宋婉垂眸道:“人吃五谷杂粮孰能无病,世子乃千金之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世子的福气在后头呢。”

“我是来给世子冲喜的,能够伺候世子已是天大的福分,怎敢称自己是世子的妻。”

“待世子身体大好了,定会有高门贵女相伴。”

话音刚落,沈湛便突然起身倾身向前,一手扣住她的后颈,强迫她抬头,冷冷地凝视她。

他看着她能随意走动不大喘气,看着她能轻易地将烛台抵住他的脖颈,甚至看着她与那青衣医者畅谈调笑芒刺在背。

她身上洋溢着健康的气息,让他羡嫉。

他的人生二十三载,有一半都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与恶心的汤药为伴,看着父亲看他的眼光由期许变为担忧,而后怜悯被心灰意冷所代替。

所有人都只想让他活着就行。

为此,下人们不敢靠近他。

父亲对他丧失了希望,半年前竟向今上呈了让次子沈行袭爵的折子。

亲王皆由嫡长子世袭,鲜少有庶子袭爵的。

他被怜悯、被厌憎、被放弃,就要沦为笑柄,成为弃子。

沈行是个什么东西,小妇养的,也配袭世子之位?

若是没有那小妇的暗害,他的身体也不至于破败成这样!

想到这,沈湛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

宋婉吃痛痛呼一声,“沈湛!”

沈湛顿住,手上的力道立即松了。

她唤他名字的音韵,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自母亲离去后,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名字,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左右。

尤其是生病之后,旁人跟他说话更是头都不敢抬,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肮脏的怪物,沾染了就要倒霉。

夜已经深了,沈湛觉得寒津津的。

他松开了手,看着她道:“你说什么?”

魔怔似的,他想再听一遍他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

她是从江南来,平时说话时是标准的官话,方才痛的急了,脱口而出的话有着吴侬软语特有的软糯。

他喜欢这种音韵。

宋婉冷静了下来,想起殉葬,想起母亲,将胸臆中涌上来的愠怒压下,低眉顺眼道:“是妾的错,唐突了世子。”

沈湛没了耐心,倾身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言语中有压抑的急促,“我说,你叫我什么?”

手指的触感明明温冷滑腻,却带来灼热的烫意。

他倏地松开手,神色古怪地命令,“再叫一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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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再叫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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