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婉想张口说话,却喉间发梗,似乎还留有梦中的寒气。
她想起来了,那是她与珩舟初遇的场景。
他不但没杀她,还去而复返,帮她埋了人。
那么,她为了保全他,而答应替姐姐嫁入王府冲喜,也算还他了吧。
想到这,她原本直愣愣望着帐子顶的目光偏移,移到自己手上。
红肿的几乎看不见指缝,火辣辣的疼。
忽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她惊恐地坐起身来仔细倾听,那声音是在院子里。
她不习惯让人守夜,所以来了王府之后,便吩咐婢女到时辰了便可回自己房中歇息。
所以这个时辰,院子中不应该是有人的。
仿佛有什么人在拖着重物行进,还是个活物,而且那人动作粗暴,将那活物弄得挣扎不已,听起来是被堵住了嘴,只得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宋婉在雕花大床中裹紧了锦被,一双眼睛在暗夜中睁得很大,不敢出声。
忽而一声重击,是骨骼碎裂的声音。
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酌香馆上房隔壁的侧间里,墙上原本挂着的梅石溪凫图不知何时被移开了,图后面赫然出现一个幽黑窄小的洞。
月光的清辉下,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映在墙面上。
那身影缓步靠近,越缩越小。
沈湛凑近看去,透过极小的洞,宋婉蹙着眉惊恐裹紧锦被的样子,便映入眼帘。
他带着病气的一张脸在昏暗中泛着冷玉般幽冷的光,薄唇漫不经心的勾起,似有不满,无声的冷哂。
原来,她还是有胆小的一面的。
青年看着宋婉,犹如看一只笼中雀,隐秘的愉悦涌上心头。
翌日。
宋婉是被婢女的惊叫声吵醒。
按理说训练有素的大家婢不会如此失态。
她忽然想到昨夜的异响,连忙趿了绣鞋出去,便看到昨日打她手板子的嬷嬷从半人高的麻袋里狼狈地钻出来,嘴里被塞了污物,靠两只手肘爬行,两只手腕子以诡异的姿态垂着。
像是被吓得失了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臊味。
隔了一个夜晚,那味道简直令人作呕。
平日里这老妪就喜欢仗着手里有点权力欺压年轻婢女们,尤其是打着为世子好的幌子,不仅私设刑罚,还欺下瞒上。
如今看她这遭报应的模样,围观的婢女们两两相看,只恨不能拍手称快。
大快人心是一回事,脑子快的婢女已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眸光看向在石阶上立着的少女,眼里闪过一抹惊惧。
不远处,病弱青年捧着紫金手炉,肤色白的几乎与身上所着的雪色绫罗缎子一样,可整个人和平日里的沉默虚弱不同,仿佛变了个人,显出不容小觑的凛冽威仪。
他侧头倾听风里的声音,目光嫌恶的掠过地上拖爬的血痕,漠然对身侧伺候的人道:“今夜将那老妪处理干净。”
算是弥补他昨夜推了她。
那小厮装扮的暗卫原本佝偻的身形挺直,垂首应了个是。
暗卫是江湖中杀手组织中的佼佼者,已故的荣亲王妃在世时,他们为其效命,王妃逝去,便遵从少主,也就是如今的荣亲王世子沈湛。
一阵风穿过,沈湛抵唇压抑地咳嗽了几声。
待平复后,收回凝在那一抹纤细身影上的目光,拂袖缓步离去,翩跹的雪色袍袖隐于廊庑转角处。
院子里,婢女们拖走了不能动弹的嬷嬷,手脚麻利地清洗地上的血痕和污物。
宋婉坐在妆案前,青鸦和另一个婢女拿来崭新的头面,为她梳妆。
空气中还有隐隐的血腥味,很快就被青玉甪端熏炉里燃起的迦南香所覆盖。
恬淡幽远的香气袭来,她的心渐渐平静。
宋婉不明白这一出是什么意思?
嬷嬷昨日打了她,今日就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扔在她院子里。
是什么意思?是谁在护着她?
宋婉看着镜中的自己,铜镜中的少女脸色健康红润,只是眼下泛着微微的乌青,一双眼睛迷茫困惑,失了神采。
她垂眸,再抬头,镜中人竟缓缓幻化成沈湛的模样。
青年苍白的脸色几近透明,瘦削嶙峋,拢着眉,一双狭长的眼眸定定看着她,冷酷阴森。
应该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此刻却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他好像不似传言中那般刻薄。
只是手段也太重了些。
但……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帮她?
惩治了那嬷嬷,杀鸡儆猴,让府里其余奴才们不敢再轻视她。
为什么?
宋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问道:“世子今日做什么?”
婢女正在为她梳妆的手顿了顿,道:“奴婢不知,琉光院中伺候的姐姐们不跟我们说话的。”
宋婉将她手中的梳子拿过来,随便挑了支珠花插在发间,道:“去琉光院。”
一旁一直沉默的青鸦却忽然道:“姑娘,今日是回门的日子……”
回门?世间大部分女子成亲后,能再回娘家看看的少之又少,除非娘家显赫。
自此,内宅女子与广阔人世间,便被一道垂花门阻隔。
青州路途遥远,远嫁之人不可能再回去,而回门礼通常是由夫家准备,以示对新妇娘家的重视,给新妇的体面。
可王府怎会真认一个地方小官做亲家。
宋婉并非是眷恋宋家,而是担心母亲孤弱,不知能否因为她替嫁,而受到些许善待。
若是能够让沈湛准备一份回门礼……
他会吗?
宋婉脑海中思绪万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那从小跟在她身边一同长大的青鸦。
须臾,她移开目光,淡淡道:“知道了。”
琉光院。
沈湛对气味极其敏感,即使厌光,闷了一夜的居室也需要换换气。
那股子恶心的药味,仿佛怎么也吹不散,渗入了这居室中每一块砖石里,浸透了他的生命。
婢女将门窗都打开,手脚麻利,轻声疾步出入。
她们每日都要将沈湛所居住上房里能换下来的全部更换新的,比如屏风、青纱帐、云锦缎褥,引枕、团花栽绒毯、特制的黑漆竹牖帘,更换这些的时候不免会扬起一些灰尘,沈湛便需避出去。
“咳咳……”
沈湛坐在廊下才一小会儿,可他身子骨病弱,又对气味极其敏感,即使婢女们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引得他一通剧烈的咳嗽。
兴许是在院中吹了穿堂风。
总之他咳嗽声未尽,婢女们已个个面无人色。
沈湛方才勉强止住咳嗽,忽而觉得脸颊处有些痒。
他微微侧目看去。
午后的日头温暖,带着淡淡的金色。
宋婉从他背后双手绕过他的肩膀,倾身将雪白的绒毯盖在他身上。
她耳侧的一支南红垂珠耳坠微微颤动,映得她半边脸都是绯红色的,看起来温柔极了,雪青色缠枝莲花纹的衣领下露出一小片肌肤,白如凝脂般。
宋婉倾身下来时与他离得很近,南红耳坠一颤颤地晃在沈湛侧脸上,明明是油润的触感,却刺得他心痒。
她身上那种疏淡幽冷的香气将他笼罩。
熟悉的烦躁不安又来了。
宋婉绕到沈湛身前,俯身下来将绒毯掖好,笑的温柔,“世子冷了吧?”
他仍是那样冷淡的看着她,可宋婉却觉得他的目光似乎移到了她红肿的手上。
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干脆将双手伸出去,翻过来展示红的发紫的手心,“昨日伺候世子不周,我挨罚了呢。”
他不说话。
宋婉被他盯得不自在,尴尬地收回了手藏在袖中。
他忽然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不明所以道。
沈湛的表情很认真,虽是冷漠地注视着她,呼吸却徒然加重,他似乎在挣扎,在犹豫。
宋婉斟酌道:“我昨夜给你上药,弄疼你了,所以受了罚。应当的,下次我会注意。”
“你没有弄疼我。”他道,“我是问,你昨夜为什么迟迟没有下手?”
“下手?”她被他的用词弄懵了,脑中迸发出许多个猜测,而后犹疑道,“……哦,等身寸在不同人身上会有些差异,我不知你多高,所以才会犹豫。”
沈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那种压迫感却消失了。
下一刻,他站了起来,雪白的绒毯滑落在宋婉的绣鞋边。
瘦的嶙峋的青年,肩膀却平而阔,站起来时挡住了廊庑外的光亮。
和煦的光从他的颈侧、劲瘦的腰间穿过,光怪陆离地洒在宋婉脸上。
宋婉不是娇小的女子,身形纤瘦高挑,但沈湛幽冷的目光却在她头顶上方。
“世子身量真高。”她脱口而出感叹道,“皮肤也很白,太白了……”
沈湛沉声问:“白不好吗?”。
宋婉暗暗观察他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愠怒。
白当然好了,可是他的白是病态的苍白。
宋婉想起新婚那夜他吐了血,薄唇殷红,衬得一张脸白的像纸,如同地狱深处爬出来的修罗,妖冶、危险、渗人。
不,应该没有这样俊美的修罗。
方才她过来,明明是很好的日头,他却躲在廊下不愿晒太阳。
听府里婢女说,他不常出现在人前,更不喜日光。
其实对于久病之人来说,晒晒太阳补补阳气是极好的。
宋婉看着沈湛审视的目光,违心地微微笑道:“肤色白很好啊,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呢。”
沈湛不置可否。
宋婉走上前去扶他坐下,又捡起地上的绒毯掸了掸灰,重新给他盖在身上掖好。
沈湛没有反抗,配合着她重新盖上了绒毯。
一旁行色匆匆的婢女定住了步伐,眼神中充满惊悚地望向宋婉,“……”
她们甚至都不敢靠近,也不知该如何将那沾了灰尘的绒毯从世子身上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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