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筠追在后头喊:“樊超,樊超你等……”
可本就是郑家欠他们的,他拒被收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樊超咬咬牙,停下来面对她,向她打听起自己的姐姐:“郑小姐,你可有阿姊的消息?”
郑筠差点撞进他怀里,揉着鼻子,委屈地别了一眼。
郑绥之给她安排的小筑离郑崇和居所甚远,而郑崇和又与崔俨不对付,知道她是郑钦安排来与崔俨联姻的,对她更是敬而远之,她初来乍到没有任何依靠,也就那日看戏,向郑绥之打听了一二。
但郑绥之哪里清楚郑崇和府上的情况,只道是他那堂兄前些时候无端发火,掌掴了一美妾,害得人一只耳朵失聪,又成了缺牙。
就是不知是不是樊超的长姐樊文香。
“我已着人留意,但只能秘密进行,郑家全郡通缉绑我的匪徒,不能叫他们瞧出端倪。”看他眼皮直跳,郑筠只能先稳住他:“不过没有坏消息,即是好消息,樊超,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可得赶紧养好伤,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便没人能救她出火坑!”
樊超垂眼,勉强接受了她的说法。
郑筠心思百转,正要套问那个叫海春的裨将是不是他们所杀,顺带提醒他们小心崔俨的追索,便又听他问:“就你一人?”
“那两位壮士也不曾回来过。”郑筠下意识回首,朝千金堂的大门盼了一眼,头上忽然吃痛,一枚银杏果滚落脚边。
但医馆里没有银杏树。
她快步走到院里,抬头往梁上看,游方雁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笑嘻嘻地说:“郑小姐可是在等在下?”
“谁等你了。”郑筠嗔道,又向他附近张望:“那位他……”
游方雁诧道:“我也在等他。往日他都起早,今儿个都过了午时,竟还不见人。嘿!还没问你呢,你想的法子成了吗?”
不说还好,一说郑筠止不住叹气。
游方雁明白她失败了,安慰道:“你也无需介怀,尽人事听天命。说起来,上次你走了之后,陈蝉也说希望渺茫,不过他又支了个点子。”
“快说!”郑筠赶忙拉着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樊超心情复杂地退了出去。
“听说郑刺史起兵时,豫州军民竞相支持,可见郑家也不全是是非不分之人,郑刺史定是遭人蒙骗,若能说动他出面,或许能成事。”至少郑钦这样的人,不会不爱惜羽毛,游方雁如是道。
郑筠在汝南见过郑钦一面,印象中此人十分和蔼可亲,心中也不免动了念头。
“或许可以一试,我会找找机会,一有消息,马上来通知你们。”郑筠暗自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好。
她揣着心事,打了个招呼便先行离开,出来时无意瞥见后门开了条缝隙,樊超一闪而过。
这人不好好养伤,又要溜去哪里?
郑筠缓步跟了上去,见他把医馆给的口粮省下来,分给了几个小孩,其中最大的十一二,最小的才三岁,大孩子抱着小孩子,脸蛋洗得白净,但一身行头,没有一件完好。
樊超走到年龄最小的那孩子跟前,半蹲下来,低声说:“你哥哥没了。”
孩子起先没明白,等反应过来,呜咽哭起来,樊超红了眼睛,把自己那一份一并给了她:“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大概是那日一起劫道的少年,除了那个叫阿辛的不幸殒命,似乎也没别人了。
冤冤相报,郑筠觉得无比心酸。
“谁?”
一吸鼻子,樊超立刻发现了她。
郑筠索性大方地走了出来,边走边从绣花荷包里掏钱,要拿给失声痛哭的小女孩——郑家伤亡的仆从,已由郑绥之出面抚恤,但这里的受害者,却无人问津。
面对突然冒出的陌生人,小姑娘一边啜泣,一边紧张地往后缩,另一高个子男孩挡了上来,警惕地盯着郑筠。
郑筠反应过来,是自己穿着打扮太格格不入,以至于无法取信孩子,于是挤出笑容,席地而坐,温柔地展开双臂:“来,姊姊抱。”
小女孩摇摇头,但挡在跟前的男孩脸色稍有缓和:“她受过惊吓,怕见生人。”
“受了什么惊吓?”
这里就是医馆,若是病情严重,郑筠完全可以做主,请最好的大夫给她医治。
那小男孩沉默了片刻,支吾着:“那些士兵进城后,把她娘……”
他没说下去,但郑筠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忐忑地瞟了樊超一眼,后者沉默地别开视线,她就知道,一定又是郑家军干的好事,索性摘了镯子银环,通通塞给了过去。
“去买些吃的吧,天气冷了,再给弟弟妹妹们备些厚衣服御寒。”
“谢谢,谢谢您。”小男孩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她摇头不受,小孩的眼睛里便噙满泪水:“您真是活菩萨,您能帮我打听打听我爹吗?他去打仗了,一直没回来!瑕丘城被那些坏蛋占领了,他还是没回来!他们都说他被抓走了,成了俘虏,不会再回来了,那些人把他给杀了,姊姊,求求您了,您叫什么名字,我以后一定会报答……”
“够了!”樊超喝住他。
郑筠心里难受,咬着唇,起身离开这里。
樊超和她一道回到医馆,拉上后门的门栓,郑筠再忍不住,喝问:“为什么不让他们一起进来,我可以……”
“不关你的事。”
“他们会冻死的。”
“你懂什么?”樊超看她,眼神复杂:“谁不会冻死呢?我娘为了讨吃的,得罪了那些达官贵人,被绑在柱子上,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手脚都已经烂了。”
郑筠哑然,刚进城的时候,她还觉得瑕丘城恢复得不错,甚至没有一点战乱的气息。
原来是因为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那些人都在悄悄死去,活不过冬天,悲哀,哪里是能让她看见的。
“……樊超。”
“郑小姐,请回吧。”
——
郑筠打听郑崇和时,郑崇和也在收买她身边的人。
“你确定?”
“奴亲耳听到筠姑娘身边的丫鬟跟人说,就在那日太白湖的接风宴上,崔俨当着所有人的面,问筠姑娘是否见过那位海裨将,还拿来了一幅画像让她辨认。少爷您说,刺史大人派她来,她自小养在樊城,和本家从无联系,那一支又早已没落,过得不甚如意,若是她看上崔俨,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
郑崇和眼神一凛。
那僮奴又掏出一块布巾,将里头裹着的东西呈上:“前几日,奴派人在东市上找着的,底下还有印花,确实是您给海裨将的赏钱无误。奴打听到,这玩意是医馆里流传出来的,有人拿这东西跟他们换粮食。”
他举起金稞,又道:“海春那厮逃跑时,定是在衣服夹层里揣了盘缠,少爷,这可都是有定数的玩意,能顺着竿查,而筠姑娘这几日又恰好去了千金堂……”
郑崇和呼吸一窒,自己杀海春灭口那日,正是郑筠入瑕丘被匪徒绑架当日,一行俱在山中,该不会她逃奔之时,无意间撞破了自己杀人的经过吧!
但她回来过后,不曾和郑绥之提过。
不,她并未见过自己,也未见过海春,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声张,但眼下崔俨既找上了她……
“就算她没有看见,只要她愿意帮忙,她就能‘看见’,”僮奴进言道,“少爷,您与崔将军共事这些年,难道不清楚他是什么人,他是那么容易被人安排的人吗?”
“当初他带着不足一千的散兵游勇来结盟,短短两年,可是挣出二州之地及两万亲兵,他会乖乖联姻郑家,还是个养在乡下的丫头?筠姑娘若执意要嫁给崔将军,崔将军却不喜欢她,她又必须完成刺史大人交代的任务,加上三纲五常在先,哪有不帮自己夫家的道理?”
“你说得对,看来得先下手为强!她在何处,你帮我盯紧喽,只要她出门……”郑崇和比了一个杀头的手势,毫不迟疑。
——
郑筠无视了樊超的逐客令,继续留在医馆帮忙,还想再打听打听那些个孤儿的情况,最好能挑出典型,作为例子来日对郑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樊超死活不再理她。
至太阳落山,仍没等到陈蝉,她的脸上说不出的失望,夜幕四合后,郑家会派人出来寻她,郑筠不敢久留,只能抱憾离开。
走之前,她忍不住向游方雁嘱托:“商讨那日我便见他脸色不佳,担心得紧,若有消息,定要来通知我,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请不吝开口。”
游方雁抱拳:“一定。”
“还有……”郑筠心下感激,当时樊超压着她往石头上撞,如果不是陈蝉挺身,说不准一个失手撞死当场,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还想等手上事情办完之后,在瑕丘最好的酒楼里摆一桌席面款待,就是不知道游方雁和陈蝉是否愿意来。
她支吾半晌,外头忽然起了凌乱的脚步。
“走水了——”
郑筠拉开门,檐下满是黑烟,熏得蔽日不见,登时愣在当场。
“还犹豫什么!快走!”游方雁反手把她推出去:“别上前头绕,后院有条小路,你带着人赶紧走!”
千金堂中,喧哗呼喊和哭声交织,郑筠捂着口鼻呛咳,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清楚游方雁在说什么,正要拉上他一块,转头便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微弱且尖细,料想是留在门口的丫鬟突见火起,带着郑家护卫前来寻她。
游方雁已经冲到另一侧帮忙救火,屋子一应为砖石并木梁结构,横梁在高温烘烤下,噼里啪啦爆裂,吵得郑筠更判断不出方向,只能摸索个大概,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挨着找过去。
数息之后,横梁断裂,屋顶塌陷,随着瓦片骤然坠落,呼喊连带着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一瞬,郑筠感觉到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两耳嗡鸣——
她摔了一跤,不知痛地爬起身继续往前走,喊声没有消失,转为呼救,声音渐小。
丫鬟和侍卫的职责就是保护她,如果她不现身,他们就会一直在火场里乱蹿,直到找到她为止。
眼前的烟雾越来越浓,好在廊下两侧开阔,仍有风动,不至于把她憋死,但若再往前走,恐怕生死难测。
但郑筠几乎没有犹豫,咬牙笔直冲进了烈火之中,高喊道:“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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