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丘接二连三出事,先是欧阳碧遇刺,刺杀他的人正是崔俨手下裨将海春,这海春,又是前两年崔俨刚来投奔时,郑钦指点过去的人,犯事之后,不仅冒险寻求郑崇和帮助,更在城外被灭口。
死无对证也罢,偏巧郑筠入城,亦在当日遇到埋伏,崔俨借此大做文章,在城中党同伐异,清洗军队。
郑钦再也坐不住,连夜快马,从豫州赶来。
午后听游方雁说起陈蝉的打算和计划,郑筠还在寻找机会回汝南,没想到现下是瞌睡遇到热枕头,机会送上了门。
青州刺史吃了败仗,上个月被捉,东莱郡全郡上下苦撑了月余,最后为崔俨铁骑踏平,仇安派去的援兵不得不且战且退,退出了琅琊郡,陈兵徐州,坚持坚壁清野。
江淮地区小摩擦这月余虽然不曾断过,但眼看近岁朝,双方士兵都无心交火,冬季封冻苦战谁都没有把握,外加开春后正是耕期,战士也需屯田休整,泗水南北剑拔弩张但局面又一时僵持。
当夜,郑钦借口商讨南下计划,亲自设宴,拉上一众老将领作陪,有意探探崔俨口风。
崔俨深知他的计较,干脆顺势探听雍州大军的动向和兵线,以及北部燕国的国中形势,借机互换情报。
两人各怀鬼胎,你来我往,对近来的事情打了些不痛不痒的官腔。
郑筠不声不响回了千金堂,遇到郑绥之的人第五次前来报信,告知她郑钦已至瑕丘,要她务必做好接见的准备。
丫鬟带来了干净衣裳,要替她梳洗,她就着井水照面,忽然冷厉地笑了一声,断然拒绝,抢过信使的马匹,单枪匹马杀了过去。
郑崇和安插在她身边的人,自是立刻去信,报告其动向,郑崇和眼见没能杀得了她和救她的少年,通过离去的方向判断出她并不是回去居所,而是打算直接去见郑钦,当即也往宴席上赶。
但是晚来一步,没在门前把人截住。
部将前来禀报,说郑小姐求见,郑钦大喜,正好有意撮合,赶忙令人把郑筠请进来。
不料,如花似玉的闺女没见着,却冲进来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婆子,直奔郑钦而去,惊得座下熟人拔剑抽刀。
“伯父!求伯父为我做主!”
郑筠号啕大哭:“有人,有人要杀我,您差点就见不到筠儿了!”
几个追随郑钦南征北战的将领脸色大变,立时把杯盏往桌子上一砸,问:“大侄女,怎么回事?”
家中女眷历来是郑钦的雷区,当年他造反起势,不仅连累家中老母姊妹女儿,连带死忠于他的将士留在江南的亲眷,皆投井而死,此情全了他的野心和情义,这些年他最是容不得有人欺负家中老小,哪怕郑筠和自己不过一面之缘的远亲:“谁这般狗胆包天,你细细说来,伯父与你讨回公道!”
郑筠便道:“自那日为匪徒劫持,夜夜叫我担惊受怕,难以入眠,今日起身,便想着上城南的医馆,拿几副安神药,结果千金堂大火,差点将我烧死,幸得几个少年拼死将我抢了出来。”
她抬眸瞥了崔俨一眼,又道:“我必是要感谢人家的,便道明身份,结果人家一听我是郑家的小姐,却反过来请我庇护他。”
“少年?可是上次在山中救你,又在医馆疗伤的那几名少年?”郑钦手指在桌案上敲了敲,不若郑绥之深信不疑,这事他也琢磨了许久,当下听郑筠说,对方又施以援手救了她一次,火情这事瞒不住,料想不会是捏造。
“是。”
郑筠一副豁出去的心态,既然已告到郑钦面前,便索性把可能存在的漏洞都给补上:“这些人原本是乡绅府上的,不堪压迫,才逃了出来,侥幸在山里救了我一命,那日没与十一哥讲清楚,也是怕强龙不压地头蛇。”
“呵呵,”郑钦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你是郑家的人,这兖州,谁敢拦你的驾?谁敢找你麻烦?你要谢谁,难道还谢不得了?”
“是啊,大侄女,你若不好出面,叔叔替你!”
“对,那些个什么闻家张家的,算什么东西!我听你这么讲,那几个年轻人倒是侠义心肠,不若弄到军营里来,也不用怕谁再给他们抓回去!”
左右将军都站起来替她撑场子。
“多谢几位叔伯。”
郑筠擦了擦眼泪,软下嗓音,支吾着:“伯父,您和崔将军治军严明,军队进城后既不掠财,也不扰民,却是不知道,这些个豪强打着你们的旗号搜刮民脂民膏,甚至还卖官鬻爵,藐视军纪,行贿受贿!”
“我一个小女子,哪敢随意处置,这不正因为心里揣着事,才夜不能寐,可我还没拿定主意呢,人家就要赶尽杀绝,连我的口也要灭,要不是我死里逃生,今日便见不到你们了!”
“岂有此理!”郑筠的哀嚎声中,郑钦麾下一姓林的前将军义愤填膺,一脚撞翻了酒案:“郑公,末将这就前去,把这些人脑袋拿了来,给诸位一个交代!”
“老林。”郑钦把他叫住。
“你还在犹豫什么?”林将军转头看着郑筠:“大侄女,你说的话可是实情?”
“千真万确,恩人的姊姊如今也在闻家府上,似乎是叫什么,什么文香,您派人一查便知。”
郑钦并未表态,郑筠辨别不出喜怒,不知他在想什么,又继续挤眼泪:“伯父,您一向最受百姓爱戴,勤王起事,更是领着一支为人拥护的仁义之师,这些乡绅无法无天,试图架空您蒙蔽您,我死不重要,可真让他们得逞,于您的大事有碍啊!求伯父给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做主!”
左将军动容,不禁开口:“郑公,这些地头蛇一向狗眼看人低,咬定我们要求着他们合作,不敢动他们,就这般蹬鼻子上脸!哼,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以为咱们真怕了他们!”
“吴兄说得是,我早说,入城时就该抓几个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厉害。”林将军亦然附和。
迟迟没插话的崔俨,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话锋一转:“说不准绑架郑小姐的也是他们呢?若不是派人一直盯着,他们怎么知道郑小姐去了医馆?若不为此,何须痛下杀手?”他向着郑钦,目光灼灼:“世伯,说句不中听的,今日他们敢在您面前对付郑家小姐,明日就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对付绥之、泉之和您。”
郑钦被架着下不来台,若有一丝偏袒,那些追随他而直致家人惨死的将领势必哗然,只是若要叫他动手对付这些乡绅,又……
呔!
这些人眼高于顶,胆大包天也就罢了,还真敢把注意打到自家人头上!
崔俨又加了一把火:“何况他们私藏荫户,阻碍南征屯田,今日咱们决议之中,粮草供给便是头等大事,长此以往,恐怕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兖州,便要拱手相让。”
崔家前来投奔的老将领这时也搭上腔:“对,郑老将军,咱们在前线吃土,总不能叫这些人在后方吃香喝辣,这不是本末倒置,给他们当牛做马!”
另几个刚从雍州和汝南以北边境凯旋,日子过得十分清苦的将领站出来,早间听说崔俨帐下军司马欧阳碧贪腐军饷,如今外人也要插一手,短手下士兵吃喝,心里头不舒服得紧,叫嚣着要让郑钦要好好查查。
郑筠更是急得满头热汗,声嘶力竭地喊:“伯父,可不能让他们害了郑家的名声!他们欺瞒郑家,万一引起暴乱,只怕,只怕……我不懂打仗,但我知道如此一来,您定会腹背受敌!”
郑崇和赶来时正撞见这一幕,凄厉的回声中,吓得冷汗淋漓。
在座的男人,也被郑筠爆发出的力量惊得噤若寒蝉。
郑钦终于松口,他不想给崔俨留把柄,不想在这个时候引发农民起义,更不想在明面上失去人心,否则有些事情,他就不会假借郑崇和的手,对于这些心知肚明的情况,他早告诫过对方许多次,让他做事不要留尾巴,没想到还是给自己捅了这么大个篓子,要将吃进来的吐出去。
近来,这小子没有一件事办得深得他心,打仗也不中用,比不过崔俨也比不上泉之,还想着人嘴甜机灵,留他在兖州帮自己过手脏事,往后在暗,也好帮着绥之那小子打点,没想到一个不察,先火烧了自己人。
郑钦攥紧拳头。
事已至此,就算把那臭小子找来教训一顿,也于事无补,只能吃个哑巴亏,为了大局,弃车保帅。
郑钦交代:“虽说是你我二家共治,但兖州一直以来由你在打理,便交给你处置,势必不能影响咱们南征勤王的大事,更不能叫天下人认为,我们两家联军,领的是一支贪得无厌的队伍。”
“那是自然,世伯,小侄定当不负所托。”崔俨顺势保证。
郑崇和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那些取来的孝敬钱,大头又不是给他的,砸他的骨头榨他的血也拿不出足数来填窟窿,但他没法站出来说话,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了他那叔叔的脸,未来恐怕要彻底失去曾经独得的青睐。
那叫一个恨得牙痒痒,甚至连郑钦,也遭了他两个白眼。
崔俨余光捕捉到郑崇和的身影,离开时不紧不慢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郑崇和心里的恨意瞬间就从骂郑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移情到了崔俨身上。
郑筠见崔俨一走,想到自己仪容有失,也不可能就这么留下来吃酒,等郑钦反应过来,定会觉得她丢尽脸面,于是赶紧抽身告退,穿过游廊,直追着崔俨的背影而去。
石面刚被杂役冲洗过,光滑如镜,她追得急跑得快,一不留神向前扑摔。
崔俨听见动静,本来不想扶她,但游廊尽头堆叠着假山石,要是真的摔下去,脑袋撞到尖锐的棱角,恐怕有性命之忧,他只能啧了一声,伸手提拎了一把。
“将军,留步!”郑筠扶着他的手臂大喘气:“小女子,小女子有一事相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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