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风云人物层出不穷,岁月的车轮着急忙慌地碾压着记忆驶过,掀起一地浩浩荡荡的粉尘,被阳光照成灿烂的金色。粉尘散去,梦也散去,人去楼空。
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武林之中,还是那个老生常谈的人最为夺目。即使她早早就死了,可是关于她是怎么死的的问题,大家依旧在乐此不疲的讨论。可惜恐怕没人能知道,除了百里惊鸿、她自己、以及她的至交好友。
绣娘。
没错,是我。绣娘这个名字在江湖里传得太广太广了,一提起这个名字,与之并列的一定是我的风流往事,还有三千男宠后宫佳丽。人家提起来绣娘,都说:欸哊,那可真是个伤风败俗的女人!
我的本名已经鲜少有人知道,自从我成名以来,还乐此不疲叫我本名的只有她一个了。她每次叫我都是脆生生的,就像你咬下一节莲藕那样干脆,毫不拖泥带水,正如她雷厉风行的性格。
弹指一挥间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容貌却永远停在了二十一岁的样子。我二十一岁的那年,就是她死的那一年。她死了?她怎么会死?我眼睁睁看着她死的,可都这么久了,我还是不肯相信,那个了无生机的人是花容。
花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就让我讲讲,我这个出身卑贱的青楼女是如何认识这般风云人物,又是如何与她反目成仇、自相残杀的。
我十六岁时候第一次见到花容。那是个冬天,天很冷,窑子里的人不多,所以我难免得了个清闲的晚上。昏昏沉沉地在帐子里睡去了,帐子里熏着暖香。半夜,不知哪个客人打翻了火盆,所有人都无知无觉,火势很快蔓延。
我被滚滚的浓烟熏醒,呛得直咳嗽,才发现火已经很大了。姐妹们惊作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可是我心中第一个念头不是赶紧逃命,而是赶紧逃。
趁所有人都没注意,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拿了我自己攒下的首饰银子就跑。从二楼的木窗跳下来,摔在泥地上。泥地上还覆着雪,又湿又冷。
我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就跑。可是跑了没几步又茫然地停下来,跑到哪?我又能去哪?我从小在青楼长大,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离开这里,我靠什么吃饭,我怎么活?
说白了我除了张开双腿什么也不会。
那一刻我甚至有种转身回去的冲动,可是没有,我没有。此后一生我都在反反复复品味和感激那个时刻,幸好我没有。
我一直向东,不知道要去哪里。又饿又冷,我身上只有一件单衣,单薄得就像我的勇气,已经所剩无几。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最后我晕在小路边,那条路连着进山的小道。
闭上眼的时候我甚至是庆幸的,什么都不想地晕一会儿,也就感受不到饥饿和寒冷了。这已是很幸福的事情,其实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看见花容了。
之后我很多次都想问花容,为什么要救我,可是一次也没问。我知道任谁躺在那里她都会救。多么伟大,多么慈悲,你花容之下一切众生平等,无论是个武林高手还是个风雪夜出逃的青楼女,你一视同仁。在你眼里武林高手和青楼女一样不如你,所以都是平等的,微不足道的,蝼蚁。
不重要了,这些都是后话。现在我只瞪着眼,看到那小巧精致的下巴,弯弯的眼睛眉毛和嘴巴。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叫秀秀。”
其实我不叫秀秀,老鸨叫我红袖,因为我生得一副娇媚相,她说这名字配我。有一次有个客人喝醉了跟我吹,说他闺女跟我一样大,名字的音都一样,也叫秀秀,山灵水秀的秀秀。那个秀秀知书达礼,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跟我这种从小在青楼长大的就不一样,少女就是纯粹的少女。他说妓女就是浪,一个少女也能有少妇的风情。
我听傻了,讪讪地赔笑。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心里就埋下一颗秀秀的种子,所以,当一次改名换姓重新做人的机会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毫不犹豫顶替了那个秀秀。
我没告诉她我为什么只穿着一身单衣晕在路边,身上一股子脂粉气,脸上还有着烟熏的黑痕,她也没有问。我感谢花容,给了作为秀秀的我最大的尊重和体面,第二天莲山村就有了青楼着火的消息,我假装没听见,或许她那时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什么了。
知道我没有家以后,花容就让我在这里住下。我本想拒绝,可她笑着说一个人寂寞无聊,我在这里还可以陪她解解闷。我还纳闷她怎么一个人住,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百里惊鸿不在莲山。
“秀秀!”她老是这么叫我。
我走过去,有时候等待我的是一颗红彤彤的桃子,有时候则是一朵白色的小雏菊,有时候什么也没有,只有花容坏笑着把手上的水珠弹到我脸上。
“花容!”我又气恼又好笑地喊。
她拉着我笑个没完没了,突然正色道:“秀秀,你想不想学武?”
我知道她会武功,就在昨天我还悄悄扒着门缝偷偷看她练武。可是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会问我,我人都傻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你说我吗?”
至今我仍旧不明白那时花容为什么要教我练武,明明只是一个可怜到可笑的、萍水相逢的青楼女。是出于同情吗?还是抱着一种救世主的心态?不,我不该这样揣测她的,明明花容帮了我,明明花容对我那么好。后来我才知道,对花容下意识地曲解以及仿佛根深蒂固长在基因里的恶意来源于我前十六年,恶因结了恶果。简单说,我嫉妒花容。
总之,我跟着花容学起了武功,一直到百里惊鸿回到莲山。他得知了我的来历,并没有多说什么,我们的生活依旧在继续。
花容比我小一岁,十六七岁的时候她就去参加比武大赛,顺道把我捎上。我当然没有比出什么名堂来,花容就不一样了———在此之前我对花容的实力一知半解,但在擂台上,我亲眼看见她把一个比她重了两倍有余的大汉撂倒。
不过我也不算是毫无所获,我从青楼带走的不只是那一点点首饰银子,还有一身狐媚子本事,以及娘胎里带出来的好皮相。我勾搭上了苏州大布商的儿子,跟他一通孤男寡女**,没几天就把他迷得颠三倒四,直言非我不娶。
我正得意洋洋,因为一点点儿女情长所带来的荣华富贵沾沾自喜,仰头却瞧见万众瞩目之下,花容逆着光背对我站着,手里拿的正是那一把神剑奈何。
光辉,光辉。
或许就是那一刻起我们开始分道扬镳的,这段可笑荒唐的友谊是我最先退出。我跟着苏州布商的儿子去了南方,临走前我和花容面对面站在一座红漆桥上,那天下着蒙蒙的细雨。油纸伞下我平静地说:“花容,恭喜你。我要走了,一直以来,谢谢你的照顾。”
她咬着下唇,一副不甘的神情:“秀秀,跟着那男人走,你担保他真能给你一辈子?”
“……”我早就不是相信男人的天真小女孩了,不是对他有信心,而是对我能很快勾搭上下一个有信心,可这话我没法跟花容说。于是只好道:“你不用操心我。花容,好好走你的阳关道,别跟我一样这么早就嫁人。”
说完我撑着伞走进雨里,身后花容叫了一声:“秀秀!”
干脆清甜的声音,一如十六岁初见,她笑眯眯地叫我:“秀秀!”
我走在这头,她走在那头。可是我如何不会想到,爱情这个东西就像烧酒,断人心肠,就连花容这样的传奇女子也在这关上折了腰。我也不会想到,最先被爱情伤得遍体鳞伤的不是我,而是花容。我早就忘了,那样一个神话人物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小少女。和她在一起的那两年我什么都说了,就是没告诉过她:小心男人。
我在江南洞房花烛夜,花容在天下笑傲江湖。
至此,我对花容的所有印象都停留在她拿下比武大赛第一的那天。以至于我无法相信,我只是走了几个月,她就和百里惊鸿缠在了一起,头发丝一样交缠着。
为什么用缠这个字,因为恶心。那个一身白衣道貌岸然的百里惊鸿喜欢上自己的徒弟,真是恶心,恶心死了!我这种从小见过各种事情的人居然会觉得恶心?或许因为故事的女主人公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吧。
我甚至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自愿的,我也没有问过,只因我觉得,像花容那样的女人应该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强势的,这天地下能欺负她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她,但从没忘记她。我在老丈人家里名下的一座酒楼帮衬着,消息总也不算闭塞。所以不论何时何地,我都可以从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士口中听到关于她的事情。
花容应该过得很好吧?我这么想着。
但我始终无法想象花容谈情说爱的样子,无法想象她穿上大红色嫁衣,凤冠霞帔,放下手里的长剑。我少女时代的英雄女孩就这样走向另一个男人,和我也没什么区别。
竟然有一天,花容也会和我没什么区别?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大家借着绣娘视角去看一看这个故事。
先放个上,下还在码[裂开]国庆好忙,上了高中起每天都在脚不沾地中度过。不好意思大家,番外拖得真的有点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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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绣娘独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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