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和花容这两个字沾上边已经成为了奢望,那时候我没指望她能再回头看她的青春一眼,学武也成为风花雪月往事中最最模糊和神圣的记忆。那也是我最快乐的岁月,我是喜欢武功的。是吧?我是喜欢武功的。
到底是渴望成为花容,还是喜欢武功,现在问我我也说不清楚。
我家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慢慢地我不再去店里帮工。清闲时想起儿时跟着窑子里的姐妹学过女红,便重新拿起了针。一匹布,一枚针,一根线,一绣就是一整天。至此,我终于惊奇地发掘了我的天分——绣花绣得真是好,可不是我自卖自夸。某次机缘巧合下我绣了一半的花鸟牡丹图被不知哪家的小姐看到,后者喜欢得紧,于是慕名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名声也越来越大。
最风光的时候,那丞相府的小姐来找我做嫁衣也要排队等上三个月。我慢慢多了个新外号,就叫做“绣娘”。
我以为我要把花容遗忘了,只是偶尔听到消息,说花容出门四处游历去了。我没有当回事,但客人们讲起花容我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虽然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那时候我真的对花容在江湖里的地位太过低估,以至于我没料到会有人因为她而找到我。某天我外出回到家中,等待我的就是满地狼藉,丈夫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中间,费力地掀起眼皮看了我最后一眼。他的声带已被割断,所以连一声“秀秀”也叫不出来。
生命的流逝就像水在流逝,他像一只离开了海水的鱼,完完全全暴露在空气之中,挣扎了没两下子,终归是咽了气。
丈夫待我不薄,说是一点感情也没有自然不可能,但是要论有多少感情,那也真的就只有一点了。
满眼血污之中,站在中央负手而立的那个人把剑收入鞘中,回首淡淡一笑:“多有冒犯。在下东方越,久仰绣娘大名。只不过上一次见你时,你还叫做秀秀。”
秀秀。
我愣住,这名字现在真的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大声质问他是谁,与我何怨何仇,为何要杀我全家?又为何知道我以前的名字?没曾想自称东方越的那人脸上依旧挂着笑容,道:何必如此激动,只不过是想跟姑娘打听花容的下落。
才知道花容成名两年以来,却早已在江湖上结了无数仇。东方越就是仇家之一,他自言碰巧在几年前的比武大会上见了我一面,前来询问我花容的事情。
我竟感到一丝可笑,碰巧在比武大会上见了我一面,碰巧打听到了我的住处,碰巧杀了我全家人,一切巧合的原因都是:我想和你打听花容的下落。
那天发生了什么其实也记不太清楚,过了太久太久了。后来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许久的花容重出江湖,与之一起声名大噪的还有那本臭名昭著的《荒唐籍》。我本以为所有的孽源头都是《荒唐籍》,可现在想来或许孽缘早就种下了。
或许是花容把我带回莲山那天,或许是我开始学武的那天,或许是花容出道的那天,或许是我满门被杀害的那天。总之记不清楚,简单归结于一句话,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花容复出的第一件事不是解决仇家,而是找到我。我认不出她了。消瘦惨白的脸,和几乎要陷下去的面颊,还有形如枯叶一般的身躯。她还是美丽的,但一点也不可爱了。最强最美的花容,你把以前那个活泼伶俐的她搞到哪里去了?
我说你是来道歉的吗,道歉就免了,没有用了,我丈夫又不会活过来,我的人生反正已经变成这样,从一个妓女变成富家小姐是因为你,从富家小姐变成一个寡妇也是因为你。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因为我看到眼泪,花容的眼泪。
我第一次见花容流眼泪,我之前以为花容不会哭。
才知道坚强的人就算哭也是无声无息的,她只流泪,静静地流泪。我觉得好痛,互为好搭档的左右手突然断了一只,再也没法默契了,有人在人生的岔口走错了。全身都在颤抖,隐隐地发痛,可是嘴巴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你哭什么,你想让我可怜你吗?你有什么好可怜的,倾国倾城、天下第一你不是都有了吗?男人女人想要的你全得到了,你在哭什么?
花容摇头,张口想解释,一个音节也没发出来,僵硬在原地。我看向她的目光像是一把刀子,把她整个人都凌迟。刀子没有刀柄,两边都是刀刃,一面朝着她一面朝着我,与此同时我也觉得剧痛。
你不会明白的。花容无力地说。
我笑了:对,我不会明白。我不会明白一个曾经的朋友因为我被杀了全家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我明白我因为一个曾经的朋友被杀了全家是什么样的感受。
那是一个雨夜,瓢泼大雨。雨水哗啦啦地在冲刷,一道闪电照亮了花容的脸,她身上的灵动和柔软都没了,不再是一个女孩子而是女人。美吗?当然很美。花容美是既定事实,我最恨她的时候也没法说她长得不好看,可是我不喜欢这样的她,一点都不。
“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不会学武,不会去参加比武大会,也不会踏入这腌臜江湖之中哪怕一步。我杀了好多人,有好多人又为我而死,我不想再这样了。我最敬重的人占据了我,我最牵挂的人因为我受伤……秀秀。”
她说这话的时候无助得几近要跌倒:“秀秀,我恨那些丧心病狂的人,我恨东方越,我恨百里惊鸿,可是我最恨的是我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再强大一点,为什么我不能保护我爱的人?我连自己都保护不好,秀秀,我已有身孕了。”
花容走了,留给我一本《荒唐籍》。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金钱、名利、强大的武功,再也不是当初窑子里那个千人骑万人压、被揪着头发扇耳光的红袖了。二十年后,我摇身一变,成为了有钱有势男宠无数的绣娘,风情万种,心狠手辣。
《荒唐籍》里到底写了什么,我无法描述。或许只有亲眼看过这本秘籍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做邪功,当然没人能抗拒这邪功的诱惑。
当然,有许多事情我都没有讲,也没什么好讲的,不过是花容死了。我不知道花容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是百里惊鸿杀了她。
细想下来也能想通,除了百里惊鸿,花容会血溅于谁的刀下,又会溺死在谁的温柔乡里?百里惊鸿是无意还是故意,都已经无从得知。这种事情只有问他们两个才会知道吧。
花容死了。
四个字,一个句号,我花了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来接受这个事实,整个人愣愣地坐在那里发呆。七月流火,酷暑蒸腾不息的热浪已经褪去,秋高气爽的天气里有一朵最美的花最先凋谢。我用了整整六年来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六年,正好是我认识她的时间。
不长不短的一个六年。
花容死了。
连尸体都没留下。
我也不是没有去找过百里惊鸿,只是他什么也不肯说,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行尸走肉。无功而返,我坐在花容的衣冠冢前发呆,面前的黄土地干涸得裂开了一条缝,缝隙中生长着两朵细嫩微小的小雏菊,在风中飘摇。
只不过其中一支已经有些弯折。
我试图把那朵小雏菊的根茎扶直,但手一离开,它就自动垮下去,怎么也弄不好。最后我不小心用力大了些,那朵雏菊便连根折断。我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这样要面子的人第一次哭成这么丑,根本控制不住,没想到那个下雨夜就是我见花容的最后一天。
花容,我恨你。你到死都是完美无缺的,我连你满脸鲜血的样子都没见过,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也哭得那样美。你在我记忆里只有十六岁最美的样子,我想找个你出丑的画面来取笑你都找不到。花容,你说上天是不是嫉恨你,天妒英才,为什么让你早早又潦草地死去?
早说《荒唐籍》是你的遗物,我就不要了。我不要这个,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活着,那个孩子是谁的我都不在意了。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在这里哭得这么丑,你肯定没有死,你在偷偷笑我吧。花容,我讨厌你花容,我最恨的最讨厌的都是你。
………………
后来我开了一家赌坊,名字叫做斗金坊。我把闻名江湖的《荒唐籍》当做镇店之宝,原因无他,我不相信花容死了。无数算命先生都告诉我花容命数早就尽了,但我依旧不死心。直到又是一个算命先生告诉我,花容的转世要出现了。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我按了按心口,才发现那颗一直跳动的心脏不再痛了,或许是真的习惯了吧。我没能找到花容的转世,她早被百里惊鸿带走,但我却阴差阳错把这一世花容的哥哥捡了回来。春去秋来,朝朝暮暮,身边的人走了一轮换了一轮,铜镜里我的脸却一直维持着花容死的那年的样子。
就这样容声在我身边长大了,或许是百里惊鸿用了什么邪术,把他们二人的记忆全部抹去,所以在他们的脑海中,不曾存在彼此。我看着容声一点一点从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孩子慢慢长成眉目如画的少年,随口给他取了个表字,就叫子画。
我们定居在江南,江南风景如画,人亦如画。容子画长得和前世的花容真像,阴柔的长相,尤其是那双眼睛。可是再像也不是她,容子画只是拥有一双像她的眼睛。
就是因为这双眼睛,我始终做不到正眼看他,因此这孩子性格便孤僻古怪起来。他为我做事,我给他钱、名利、女人,很多男人梦寐以求的,他只要勾勾手指就全来了。
容子画的武功在我看来一直很差劲,或许在普通习武者的眼里他已经是高手,可是我见过太多高手。看来他兴趣也不在学武,我便放任其自由生长,却不曾想他是个赌鬼的料子,日日夜夜在斗金坊中鬼混。
他一出手鲜少有输的时候,慢慢他不再出手,慢慢除了我没人请得动他。有一次我在斗金坊顶楼向下看,满天飞舞的金箔之中,他只是淡淡地站在那里,脸上挂着风流轻佻的笑容。我心脏猛地一颤,好像花容,好像花容。
容子画啊容子画,你和花容真是像,你到底想要什么?万贯家财还是声名远扬,抑或是莺莺燕燕成群?你哪样都有了,可是为什么你的背影永远落寞,为什么你的眼神永远孤独?
我以为容子画会一直这样孤僻下去,直到我第一次见到容婴。
我想了无数次花容的转世应该是什么样子,却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姑娘就是花容的转世。第一次见她是在比武大会,她傻兮兮地冲着擂台用力挥动双手,身上的衣裳是四月海棠的颜色,我本想轻描淡写地放下马车的帘子,但目光却在她的脸上定格了。
稚嫩的脸和青涩的笑容,还有那全天下找不出第二双的、无法言喻的琥珀色瞳孔,一瞬间画里的人活过来了。但我知道我要找的不是她,百里惊鸿要找的也不是她,我们一直想要那个人回来,那个冠绝天下的花容。
容婴很像她,容声很像她,但都不是她。我们要的是那个像天神一样伟大的花容。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在容婴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绝对不是什么好女人。这些年我带着对花容的恨意才活下来,才不让自己成为一具像百里惊鸿那样的行尸走肉。所以我决不能放弃寻找花容,她怎么可以轻飘飘的死,我们都痛苦地活了这么多年,我要她像我一样痛苦地活着。
我想除掉容婴,想除掉百里惊鸿。可是事实证明我永远是无能的,我永远比不上花容,也保护不了她。我终于见到她口中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水灵灵的小姑娘,长得多像她,很好的孩子。可是我万万没想到那孩子是依托着奈何剑上的红玉髓活下来的。
我必须要得到的两样东西:《荒唐籍》,红玉髓。
这两样东西不能流落在别人手里,只有在我自己这里才最好。所以我必须把那孩子抢过来,或者说把红玉髓取出来。但我忘了容婴不是花容,她宁可拿自己的死也要换那孩子的活。百里惊鸿再一次杀了花容,我无话可说。
生死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容婴在血泊里微笑着闭上双眼,我忽然又从那张脸上看到了花容的影子。容儿,好容儿,为什么每一世你都是这样子?人难道不是一种自私的生物吗?
我从小在另一个世界长大,那个世界充斥着性、暴力和血腥、残忍,那里更像一个小型的原始森林,唯一的丛林法则是弱肉强食。我们像狗一样活着,甚至连狗都不如。我们只是一件明码标价被来来回回租用的商品,一件发泄的工具,为了活着丢弃掉一切,除了活着一无所有。
我们报团取暖,我们自相残杀。我们是一个个卑鄙下流的个体,从没有奉献的概念,因为我们得到的太少了。人分享的前提是拥有,对吧?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花容不免惊叹,为什么会有人如此完美,为什么她就像是为别人而生的一样?她到死的想法都是,如果自己再强大一点就好了。不是为保护自己,而是为保护别人。
我终于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花容应有尽有,她也一无所有。所有人只看到她站在顶峰,却没人看到她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花容只剩下她自己了。所以花容自私地死去了,曾经她的无私是因为她应有尽有,如今她的自私是因为她一无所有。可是这一世的容婴,你什么都没有啊,名利、金钱、绝世武功,你有哪个?你分明是一无所有的。
可是为什么你却慷慨赴死了?在你沉着的死面前,我的生都显得可笑起来。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为什么做出了好像什么都有一样的举动,我糊涂了。于是我列举出容婴有的东西,分别是快乐、爱人、友人、亲人。
我明白花容为什么那样痛苦了。
花容拥有了一切,却唯独没了爱人、友人、亲人。花容,站在巅峰时你快乐吗?
再来一次,你要抛弃现在这一切选择快乐吗?
这是其中一个番外,还有喔还有喔,预告一下,有现代篇的番外[撒花]这个还挺沉重的,其他番外就恢复插科打诨的轻松向了,希望大家看得开心!国庆快乐[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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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绣娘独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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