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返中原

南诏国独有的黑底银龙王旗,在初春料峭的劲风下飞舞,引领着旗下浩荡的使团车队行进至中原王朝——大宸的国土帝都。

傅轻舟,南诏国王储,亦是曾在这片土地上颠沛的孤魂,终于还是回到了这片让她想要逃离又魂牵梦绕的土地。

巍峨的城门下,此刻已经站满了宸国的接待使。

按礼节,应由来访使臣代为递交国书查验即可。

然而,傅轻舟却亲自掀开车帘,手持国书,缓步走向宸国接待使。

“南诏国王储乌岚江舟,奉南诏国君之命,前来为大宸皇帝贺寿。”

傅轻舟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坚毅。

就见接待使中为首的老者缓步上前,从紫色官袍中抽出枯槁如柴的双手接过国书,

仔细查验一二后又恭敬交还给傅轻舟。

“下官太尉秦兖,奉旨在此等候王储殿下多时。”

傅轻舟未发一言,她面色如常,但双眸中迸射的寒光却容不得旁人忽视。

秦兖见状,心中明了,假意趋前,压低声音:

“人已平安救出,晚间安排殿下与之相见。”

闻言,傅轻舟难得露出笑脸,同样回以耳语:“如此,令公子命无忧矣。”

黑底银龙王旗再次迎风招展,一眼望不到头的使团车队缓缓驶入都城。

初春的劲风掀起车帘的一角,远处朦胧的红砖宫墙硬生生挤进傅轻舟半闭的眼,刺的她生疼。

从远处望去,宫城的全貌难以看清,朦朦胧胧中,皇权的威压却十足。

若是旁人,只会感慨大宸昌盛,气势非凡。

可对于傅轻舟而言,这里是囚牢,是孤寂,是抛弃,是彻夜难眠是如履薄冰。

傅轻舟从绣袍中抽出略带薄茧的手,压住吹起的车帘,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她垂首闭目,试图将自己从过去的泥潭中抽离出来。

*

十五年前,南诏国不敌中原宸国入侵,割地赔款,俯首称臣。

但大宸皇帝为彰显国威,要求南诏王储亲临大宸都城为质,以示诚意。

当时的南诏国君只有两位子嗣,

其一王后所出嫡长子——乌岚江拓,其二就是当时年仅十岁的傅轻舟。

原本依照南诏国君的遗愿,十五岁的乌岚江拓是无人撼动的王储人选,只等弱冠后便可立储。

但国君与王后怎肯让悉心教养堪负大任的嫡长子送去敌国为质?

好在南诏国自古时也为母系氏族,君王之位没有男女之分,故而,这王储为质的命运就落到了傅轻舟身上。

傅轻舟的生母不过是底下臣子晋献的中原美人,只供君王取乐消遣。

在傅轻舟为质的第二年就草草病逝,什么都没有留下。

傅轻舟清楚,生母的病逝不过是场面话,

内里一定有乌岚江拓的生母,也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后的手笔。

傅轻舟痛恨磋磨自己和母亲的王后。

痛恨逼迫自己为质的父王。

痛恨那个本应该被送来大宸,此刻却安然无恙,被高高捧在手心的乌岚江拓。

傅轻舟觉得自己就像一叶孤舟,漂泊无依。

索性摒弃南诏王族“乌岚”的头衔,随母姓傅,为自己取名“轻舟”二字。

为质的日子不好过,傅轻舟被安排在宫墙内最偏僻的宫殿,与冷宫无异。

每日,都有皇帝指定的先生前来授课,说是授课倒不如说是规训,大宸皇帝想要一个毫无二心的附属国,那就需要一个驯服的君王,

而傅轻舟无疑就是最好的傀儡人选。

每日学习并非圣贤之书,讲的不是为君之道,更无治国之策,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都是俯首称臣和如何做一只听话的狗。

若是每日都只是这般,傅轻舟倒也觉得未尝不可,

只是不知是得了皇后的受益,还是后宫中人实在无趣,

傅轻舟逐渐沦为她们取乐逗趣的玩意儿。

早已习惯逆来顺受的她,并不知道如何反抗,或者说傅轻舟根本就不清楚自己还可以反抗。

直至那年春日百花夜宴,皇后邀请各个命妇贵女入宫,作为常住宫中的臣国王储,各个命妇小姐都是想要亲眼瞧上一瞧。

皇后为彰显仁慈大度,夜宴期间倒是少见的没有难为傅轻舟,只是让她多饮了几杯酒。

可年纪尚小又从未饮过酒的傅轻舟,在夜宴散去时就已经不胜酒力,

身边唯一的宫女是从南诏国带来的,名唤安康,可如今又被掌事姑姑叫走,

傅轻舟只能孤身一人,慢慢扶着宫墙,从最巍峨华丽的凤仪宫朝着自己的冷宫偏殿挪。

风雨雷电之声逐渐充斥天地之间,细细密密的雨幕阻碍了昏沉的视线。

她瘦削的自己团成一团,尽可能地缩在墙角处。

她只求这场大雨能快些过去,又或安康能尽快找到自己。

雨水顺着本就单薄裙角嘀嗒嘀嗒落在脚面,

她抬头望去,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全部的月亮,不见光亮。

额前的碎发湿答答地贴在脸上,傅轻舟抬手抹了一把,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可在侧头的瞬间,一束暗黄的烛光打在她的脸上。

“安康姐?”

声音中满是惊喜,可待烛光靠近,惊喜散去大半,

她烛光后不是她期待的安康姐,而是一个弓腰驼背的太监。

“小姑娘,你是哪个宫的?怎么一个人在这……啊?”

头顶上传来的声音雌雄莫辨,隐隐还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口水吞咽和痴笑声。

傅轻舟颤颤巍巍半天哆嗦着开口:

“公公,我住在静观斋,天太黑,我迷了方向,公公能给指条路吗?”

静观斋,整个皇宫最北角的小院子隔壁就是关押获罪妃嫔的冷宫。

听闻傅轻舟的话,又看了看她身上寒酸的衣裙,巡夜太监把她当作了刚入宫不久的小宫女。

他嘿嘿□□两声,目光像是游离的蛆蛇,不加掩饰地在傅轻舟身上来回游走。

傅轻舟只觉得浑身厌恶发寒,自己就好像一块肉,正在等待着用餐人的抓取。

“不劳烦公公了,我想起回去的路了。”

傅轻舟打了个寒战,作势要走,

可刚迈出去一步 ,自己的肩膀便被一只大手牢牢按住,

伴随着大手向后的力道,傅轻舟只觉得整个人腾空飘起,重重撞在墙上。

疼痛伴随着眩晕席卷全身,她撑着破皮的手想从地上爬起,奈何那大太监已经慢慢逼近。

油腻丑恶的嘴脸在傅轻舟眼前逐渐放大,

“小姑娘,别急着走嘛,你看你的衣裙都湿透了,咱家给你擦擦,擦擦啊……”

满嘴黑黄的牙齿说话间恶臭喷洒在傅轻舟脸上,一只大手此刻已经朝着她的领口伸来,

傅轻舟想也没想使尽浑身的力气,如同炸了毛的小猫一般,狠狠地咬在面前的手上。

“啊……”老太监疼得痛叫出声。

与此同时,傅轻舟抓住机会,顺势一滚从旁钻出,一边大声地呼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奔跑。

可却没跑出几步,便觉得背后一沉,如同一座大山从头压下,动弹不得。

雨水,泥土,灌进鼻腔,滋味不好受,但她顾不得思考,奋力地蹬腿挣扎想要起身。

可大太监肥硕的身体岂是一个小姑娘能抗衡的。

不一会,傅轻舟就开始呼吸不畅,胸腔憋闷,而背后那双大手愈发肆无忌惮。

泥土嵌入她纤细的指缝,暗黑色的石板路上被她留下数道血红色的抓痕,不一会,就又被大雨冲刷干净。

是……要死了吗?

自出生到如今种种境遇,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好像这世间却确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傅轻舟想过很多死亡方式,但唯独不想这么屈辱的死去。

正当傅轻舟的外衫即将被撕开之际,身后紧压着自己的重量一扫而空。

被挤压的肺部得以缓解,傅轻舟本能地大口喘息,半晌后才木讷地回头,

漆黑的夜晚只让她看清一个高大的轮廓。

被摔出去的太监正狼狈不堪趴在地上,哼哼唧唧,

“哪来的毛头小子,坏咱家好事。”

“皇城禁地,岂容尔等放肆。”

高大身影丝毫没有惧意,上前抬腿踹到那太监胸口。

此时,一道银蛇般的闪电划过天际,四周顿时明亮几分,

借着短暂的光明,这才看清来人,他一身黑衣轻甲,手握长刀,赫然矗立在大雨中。

对于傅轻舟来说,这道身影如九天之月,揽她出地狱泥潭。

只此一眼,余生难安……

雨水顺着他宽厚的肩膀,划过轻甲,流到指尖,与手上点点鲜血融合,最终汇聚成淡红色的水珠缓缓落在地上。

那太监见势不妙,迅速翻身想跑。

只见黑甲男子飞身跃起,只是一眨眼就到了那太监近前,二话不说重重一拳砸在老太监颚骨上。

顺势又是抬腿一脚,只听一声闷响,那太监滑出数米,直到撞倒在墙上才算停下。

黑甲男子上前两步,就见他从腰间抽出绳索,行云流水地将那太监绑了个结实,这才回头看向傅轻舟。

“你是哪个宫的?如此雨夜在此做甚?”

“我住在静观斋,从南诏国来的。你是谁?”

“羽林军,唐慕岩。”

这是傅轻舟第一次见到唐慕岩。

那日雨夜过后,唐慕岩将事情禀报了皇帝。

皇帝虽很少插手后宫之事,但傅轻舟身份特殊,总要有个态度,免了天下人说自己苛待幼子。

有了皇帝的明示,明面上的欺辱总归是少了,

虽然依旧免不了用度克扣和冷嘲热讽,但好在有唐慕岩时常关照接济。

羽林军休沐的日子不多,但唐慕岩总会抽出时间去看望傅轻舟一二。

静观斋清冷偏僻,远离各宫娘娘,唐慕岩到此倒也方便,

闲暇时唐慕岩便会亲自传授傅轻舟武义兵法,耐心教导她圣贤之道,教她不必逆来顺受,

二人像师徒,像兄妹,更像……更像什么,傅轻舟也说不出来。

但那颗红豆种子早已悄然在心底生根发芽……

傅轻舟也曾问过他,为什么时常来看自己,自己是敌国质子,就不怕旁人猜忌?

每每这时,唐慕岩总会挑眉笑着说,

“乌岚江舟是质子,傅轻舟不是,更何况,你是我救下的,我得盯着点,再被旁人欺负了去怎么办。”

一晃数年时间间,傅轻舟在后宫中依旧是那个胆小怯懦的质子,但只有唐慕岩清楚,自己亲手教养的小人儿心性早已不复从前。

唐慕岩也从羽林军校尉升到了将军的位子,被派去北疆驻守,委任状来得匆忙,唐慕岩来不及告别直奔北疆。

自此。傅轻舟便再没见过他。

直至两年后,也是傅轻舟入宸国为质的第十年,

随着南诏国数年的休养生息,国力也恢复,她也到了返回南诏的时间。

傅轻舟的车队出城,唐慕岩率军入城,

那一日,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透过马车的车窗朝外看,

他依旧那般,高头大马,一身黑色战甲手握银白长枪,红色披风随风摆动,

骄阳下,他的皮肤黑了几分,却还是同那个雨夜中一般高大。

一闪即逝的相遇,

二人四目相视无言,但在对方的双眸中都看到了万千来不及说出口的不舍,和那浓厚的化不开的情意。

听周围百姓议论,唐将军是顶着抗旨的风险连夜奔袭而归,也不知是为何人和事……

只有傅轻舟知道,她知道……

……

回到南诏,傅轻舟本以为二人的交集就要到此结束,她还是忍不住想去探听唐慕岩的消息。

听到他打了胜仗加官晋爵替他高兴,听到他负伤卸甲替他忧心伤神。

直至一个月前,中原宸国发起前所未有的动乱。

三皇子谋反,逼宫篡位,不料宸国皇帝早有察觉,瓮中捉鳖。

一切参与谋反之人皆被关押死牢,其中就有已经是三品虎英将军的唐慕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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