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天黑了。”
“怪吓人的,要不出去吧。”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向亦冶拿出手机给徐绰发消息:“绰哥,走廊这里的灯都灭了,是停电了吗?”
几分钟后,徐绰的电话打过来,他似乎是悄悄走到人群之外打的,声音压得有点低:“喂,小冶,场馆好像跳闸了,你到哪里了?”
“我在《喧嚣》这,你那里的灯也熄了么?”向亦冶问。
徐绰“嗯”了一声,道:“我们离得不远,但现在有几位艺协的长辈在馆里,我可能待会才能过去找你。怕黑吗,我叫工作人员带你出去?对面有家咖啡厅,你可以坐一坐。抱歉。”
原来是有领导级人物莅临现场,难怪他走不开。向亦冶道:“没关系,我等你。只是突然停电,艺协的领导会不会不满意?”
向亦冶清楚类似的个人画展并不是冲着盈利去的,更多为了扩大画家本人的影响力。他想象着那几位德高望重的领导在黑暗里抓瞎的样子,有点好笑,更多的是为徐绰担心。
“只能事后做东道赔礼道歉了,刚联系过场馆负责人,说大概要十来分钟才会重新通电。”徐绰声音里透出一丝无奈。
向亦冶瞥见周围亮起的手电筒光,突然道:“绰哥,打开你手机的手电筒。”
徐绰疑惑:“现在么?这会现场开了几个手电……”
“你信我吗,绰哥。”向亦冶没给徐绰回答的机会,很快自己接了下去:“你要是信,就给我几分钟,你继续带领导看画。”
徐绰愣了几秒,道了声“好”。
向亦冶本以为徐绰会多问几句,但他没有。
时间有限,向亦冶顾不上多想,挂了电话,对周围蠢蠢欲动准备离馆的观展者道:“大家请留步,这次画展最精彩的地方还没有到,大家不想接着看下去吗?”
“都停电了,到处黑黢黢的,怎么看呀。”有人道。
“这也是本次画展的一个流程,”向亦冶道,“请想继续观展的观众打开手电筒跟我来。”
他表现得太过自然,说动了好几个准备走的观展者,向他身边围拢来。
长廊尽头的开放式展厅里,艺术协会的几个领导在手电筒的束状光线里,用自己远视几百度的老花眼观画,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现代大厅里看展,还是在八十年代的矿洞里挖煤。
近几年冒头的新秀画家里,徐绰能被归为才华横溢又富有个性的那一批。
今天他的老师谢磊也在场,后者在当地艺术界同样小有名气。各种人情裹缠在一起,领导们也就不好消磨徐绰的积极性,等着把眼前这幅画看完走人。
正在矿洞里熬煎着,忽而一侧许多道亮光打了进来,引得领导们纷纷注目。
徐绰望见光束里显出一个个高腿长的人影,他带着身后众人走到那副标号23的画前。
向亦冶声音错落有致、不疾不徐:“现在来到第23号遗迹,从这颗星球的地质层截面里,或许我们可以窥见一丝古旧文明的余烬。这处遗迹的形态看上去像是……一种叫七鳃鳗的生物。我们不妨将其理解为一种隐喻:新生命需要将旧世界的骨血腐蚀殆尽后,才能尽数萌发……”
离徐绰最近的是S市艺术协会的副会长,徐绰听见他道:“这个视角偏了一点,但也算独特。”
上辈子向亦冶受邀演过几场话剧,又参加过数不清多少场试镜,临场发挥、随机应变的能力都是不弱的。还要多亏父母在他小时候逼着他看书,虽然主要目的是对付应试教育,但也算把一些主流的自然类人文类读物粗略过了一遍,不说融会贯通,起码让他脑子里能有些编织台词的素材,不至于空无一物。
昏暗光线给人带来一种安全感和还原感,观展者们变得异常活跃,常常提出问题或发表看法。
面对其他人抛来的问题,向亦冶不正面回应,反而引导其他有想法的观展者发表观点。营造思考和交流的氛围,而不是一味灌输,这才是他现在需要扮演的角色。
几个领导平时大多站在台上幕前的明处,这时在暗处观察众人反应,也觉得十分新奇。
徐绰的老师谢磊问:“小绰,这是你特意安排的吗?怎么连我也不知道?”
“老师,就像画画时很难预知下一笔落下之后会有什么效果,那完全是意外之喜。”徐绰道。
徐绰目不转睛盯着向亦冶的侧影,觉得自己此刻置身的地方不再只是普通场馆,同时也是向亦冶的剧场,他在和自己共同完成这次画展。
几分钟的交流过去,向亦冶看了眼手机,预计时间差不多了,道:“很高兴和大家一起欣赏画作,接下来大家可以自由观赏了,祝你们观展愉快。”
他话音落下不久,大灯就打开了,室内重归明亮,人群也渐渐散开。副会长几个重新来了兴趣,想把剩下那几张没看完的画看完。
有几个观展者没有走远,其中一个女孩子经过向亦冶身边,问他:“小哥哥,你不是工作人员吧?我看你胸口没挂牌子呢。”
向亦冶不知道如何作答,徐绰走了过来,替他回答:“不,他不是一般的工作人员。”
“他是这次画展特聘的讲解员,同时也是一名演员,他叫向亦冶。”徐绰接着道。
“原来是演员,难怪长相说话都很漂亮,气质也很好!”女孩惊叹。
“谢谢。”脱离讲解员的角色后,向亦冶又变得腼腆起来,不像刚才那样口若悬河。
徐绰说着拿出一个卡片,递给那女孩子:“这张卡送给你,以后在礼川路的展不用门票就可以看。”
女孩是个观展爱好者,那卡片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观展自由,但她没接,确认道:“啊,送我吗?”这帅哥是谁,为什么突然送她东西?
“对,因为你很有眼光。”徐绰下巴朝向亦冶扬了扬,“喜欢他的话,记得关注他之后的作品。”
他想给自己吸粉,向亦冶心里一动,朝徐绰在的方向摊开掌心,介绍道:“关不关注我没关系,关注他就行,这次在场所有的画都是他创作的。”
女孩又是一阵惊叹,随后道:“可以和你们合个影吗?”
“当然可以。”徐绰有求必应,走到大厅中央那幅画前,“在这里吧,这里光线好。”
拍完照,几个女孩满意离去。向亦冶掠了身后那画一眼,觉得满目的蓝色有点眼熟,但旁边没有贴简介,不禁道:“这幅画没有名字?”其他画都有。
“没想好用‘逃’字还是‘奔’字,”徐绰道,“你觉得哪个好?”
“哪两个字?”向亦冶问。
“逃跑的逃,私奔的奔。”徐绰道。
向亦冶想了想,道:“我喜欢第二个,‘逃’字有点消极了。”
徐绰点点头,道:“别急着走,一起吃午饭。”
“和艺协的几位领导一起吗?”向亦冶早看见那几个领导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是前几天在文化中心见过的顾文禹。这才是徐绰一定要他今天过来的原因?
“是,”徐绰预料到向亦冶接下来会推辞,提前把话说满了:“要是没有突然停电,你只是过来看展,那就算了。但现在他们都对你有印象了,待会要问到你的。你已经‘入伙’了,不来不行的。别的不说,就算帮我个忙,把今天这场事故圆到底。”
中午,向亦冶坐在饭店雅间里,座位设置十分巧合,正好坐在顾文禹旁边。
眼看菜快上齐了,谢磊站了起来,朝众人举杯:“多谢各位拨冗莅临徐绰的画展。”
徐绰也跟着站起来举杯,道:“感谢各位叔伯赏光,我敬你们。”
齐副会长道:“你们师徒俩快坐,今天小徐让我们几个老家伙见识了当下年轻人的创造力,确实是大开眼界。老谢,你教出了个好徒弟,以后怕是要雏凤清于老凤声了。”
向亦冶看向那个五十岁上下、十分瘦削的中年男人,意识到这人是徐绰的老师谢磊。
徐绰初中始学画,谢磊是带他入门的恩师。
谢磊对徐绰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他为人颇具怪才,也格外傲岸、眼高于顶,曾经得罪过很多人,其中不乏有在艺术界声名鹊起的能人大牛。
这样一个清高自持、不屑流俗的人,却在徐绰还只有十几岁的时候,预言他以后必定大有成就,并且主动入世,放下身段交际于众多大家之间,想给徐绰以后的发展铺路。
相应地,谢磊半生清贫,早年离异,无儿无女,徐绰也一直拿他当父亲看待。他们二人一直是S市艺术界的一段佳话。
如果没有之后那次艺术大赛的话。
起码他们两个现在看上去还很和睦,向亦冶分心想着,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今天也多亏了向亦冶。”
徐绰一直在找时机,把话题往向亦冶身上引。但真到了这时候,向亦冶自觉有些接不住。
他和徐绰不一样,只在自己感兴趣或精专的领域表现出得心应手,其他方面则秉承“不懂就保持沉默”的原则。
望着桌上投过来的目光,向亦冶干巴巴道:“没有,我也没做什么。”
徐绰道:“各位叔伯大概在想,刚才那场互动观展是不是我安排的,当时现场有其他观众,不方便明说。现在可以告诉各位叔伯,不是我安排的。因为我的疏忽,场馆停了十分钟的电,这些都是向亦冶临时筹划的,为了给我救场。”
向亦冶一愣,内心像暴风雨之下的海面,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徐绰说让他过来帮忙“圆谎”,这时却在桌上把真实情况轻而易举吐露出来,把功劳全记在他身上,一点也不担心会对这次画展产生什么不良影响。
偏偏向亦冶这时除了否认和自谦,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望向徐绰,后者用眼神安抚他,告诉他没关系,他说不出来的话,会有人替他说。
徐绰三言两语、不动声色把向亦冶目前的情况都交代了出来。他表示向亦冶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很有天赋,也很努力,连一向严苛的李迪导演都对他十分看好。
桌上的顾文禹听了半天,终于开口:“看着小向,我总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没记错的话,前几天我在文化中心有个讲座,小向是不是去了?还问我缺不缺学生?”
向亦冶点点头,不好意思道:“是我太冒昧了……”
徐绰笑道:“顾伯,他最崇拜的前辈就是您了,您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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